衆人見狀都屏息看去,隻見一扇巨大的金絲螺钿屏風背後,兩個小童扶着一位身着鮮紅嫁衣的少女走出。
那少女一身的絲絹嫁衣,以金線繡着繁花紋樣,衣襟領口綴着米粒大小的金珠顯得光華璀璨。頭上蓋着一塊輕薄的紅紗蓋頭,雖看不清面容,但烏黑柔順的頭發與白皙清透的面頰卻若隐若現,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身着嫁衣的姑娘,就是今夜的主角,海棠。
她被兩個小童引到前廳中央的椅子上坐下,雙手置于膝上,便如同一具木偶般一言不發,面對數十人赤裸裸地上下打量,也紋絲未動。
“諸位,諸位。”歡娘含笑走到海棠身邊,親切地搭着她的肩,如同一對真正的母女,“感謝貴客們今日前來,我替海棠謝過諸位的捧場。”
說完,她用小指從海棠的面頰兩側緩緩勾起紅紗蓋頭,動作極為緩慢,有意吸引衆人的注意。
随着輕薄的紅紗漸漸掀起,海棠精巧的下颌便露了出來,接着是抹了胭脂顯得尤為嬌嫩豐盈的唇瓣,以及嬌俏的鼻尖。
在一身紅衣的襯托下,海棠的面龐如珠玉般白皙,雙頰微紅,像是少女待嫁的嬌羞,又像是飲了酒,惹人遐思。
就在衆人屏息等待紅紗完全揭開的時候,歡娘小指一挑,蓋頭又垂落了下去,将面龐遮得嚴嚴實實。
“哎——呀。”有人發出懊惱的聲音。
“歡娘,你又來這個啊。”這明顯是熟客在哭笑不得地抱怨。
“海棠的樣貌呢,想必平日裡奉茶的時候,諸位都見過了,那真是難得一見的,春和樓可頭一次有這樣的美人。今日呢,是個大日子,蓋頭當然不該由歡娘我來揭,該是——哪位貴客親手來掀呀。”歡娘說着,輕輕拍了兩下手掌,“這回還是老規矩,諸位随意出價,鑼響三聲落定。”
話音一出,一個童仆端着一副精巧的銅鑼走到歡娘身邊,将一柄系着紅綢的小槌遞給她。
“請。”歡娘向四周都欠身施禮,伸手示意衆人可以開始了。
就這樣,如同碼頭叫賣貨物一般,在場的人紛紛開始叫價。
“黃金……一百兩!”一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率先出聲,不過他才說出口,便引來一陣噓聲,似乎覺得價格實在低了。這男子倒也不覺得就此能抱得美人歸,隻當是熱個場子,爽快地哈哈笑了兩聲。
而他身邊侍立的童仆則手腳麻利地搬起一個小箱,小步跑到海棠身邊,将數枚金錠整齊地碼在她的腳邊。
金錠看着不多,卻金燦燦的,奪人眼目。
“北洋金珠一斛。”緊接着,一個帶着些許口音的聲音響起。
沒等衆人看清出價的人,便有兩個奴仆擡着一箱眼瞳大小的金色珍珠出現。
原來這金珠不是金子,而是珍珠。
珍珠與金銀不同,價值偶有波動,尤其是這北洋金珠,稀罕時可價比黃金,偶爾又與普通珍珠相差無幾,實難估值。
衆人見狀,都看向角落裡那個瑞通典當行的小老頭。
見他微微點頭,表示認可這一斛金珠的價值高于百兩黃金,兩個奴仆這才一合力,将箱子翻倒過來。
“嘩——”一聲,如河流一般傾瀉而出的金色珍珠瞬間淹沒了海棠的腳面,也蓋住了先前的金錠,向四周散開,如同鋪了一塊燦金的地毯。
還沒等衆人從滿地的金色珍珠中回過神來,又一個聲音響起。
“鑄金千手佛像一尊!”
這話一說完,兩個身形健壯的奴仆就擡着一座幾乎與人等身的佛像向海棠走來。
“咚”一聲,佛像落地,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與海棠相對而立。
“黃金三百五十兩!”
金錠如瓦礫一般傾斜。
“淩江君畫作一副。”
……
就這樣,擡價的聲音此起彼伏,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各式各樣的金銀珠玉、古玩玉器堆在海棠的身邊,幾乎淹沒了她的小腿。她卻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任憑衆人不斷叫價,也沒有分毫觸動。
站在一邊的歡娘與魏行一,見到此情此景,臉上的笑容卻是愈加燦爛。
美人與錢财總是最能刺激人心的,比起冷冰冰的字眼,堆砌在衆人面前的金銀更能讓人丢棄理智。
不過随着數額的不斷攀升,叫價的人越來越少,直到杜府的管事喊出一千三百兩黃金,整個廳堂再無人出聲。
“哎呀,看來還是杜老爺闊綽。”歡娘捂嘴嬌笑着,捏着小槌一敲銅鑼。
清脆的一聲過後,前廳依舊隻有竊竊私語,沒人再高聲叫價,歡娘便又是一敲。
就在衆人以為今夜塵埃落定,海棠花落杜府的時候,一個童仆突然走到歡娘身邊,遞出了一張紙條。
歡娘打開一看,臉色就是一變。
而一旁的魏行一認出這童仆是元钺身邊的,便也湊過來看,亦是滿臉的驚訝。
“這,一棵海棠樹?”歡娘低聲念出紙上的字句,覺得這完全就是在開玩笑。
再名貴的花木不過價值數十金,這一棵海棠樹怎麼能比過一千三百兩黃金,金子打的不成?
她想把紙條直接捏了,去敲第三下銅鑼,卻被魏行一用眼神制止了。
歡娘沒見過元钺,可他見過,那般的裝束與樣貌,可不像是個随意開玩笑的主。
“看來今夜還有豪客。”歡娘輕笑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态,朗聲道,“隻是請問坐在二樓雅間的這位元公子,您說的這一棵海棠樹現在何處?如何能抵一千三百兩黃金呢?”
元钺沒說話,其他人聞言倒稀奇地議論紛紛。
“什麼?一棵海棠樹?”
“再名貴的花木不過作價數十兩黃金,這人誰啊,莫不是來搗亂的?”
“什麼樣的海棠樹啊?讓我看一眼?”
“你急什麼,他都沒拿出來。”
這時,遞紙條的童仆笑嘻嘻地說話了,聲音脆生生的:“元公子說,海棠樹他帶來了,隻是搬不進來,放在門外了。”
“放在門外?”魏行一與歡娘對視一眼,招手讓一個奴仆趕緊出去看看。
奴仆腿腳很快,跑出去片刻就急匆匆地回來了,扯着興奮地嗓子大喊:“東家,真有一棵海、海棠樹,很高很高,樹上全是金珠寶貝!”
此言一出,魏行一就坐不住了,必須得親自去看看。他向在場的人告了一聲罪,就跟典當行的小老頭一起出了前廳,引得幾個好事的客人也一同離座前往。
還沒等邁出門去,就聽街面上有議論聲傳來,都帶着驚呼。
魏行一心裡有了準備,知道先前的話不是虛言,又再走幾步,果然看見春和樓門前有一棵數丈高的巨大花樹。
花樹形似海棠,樹幹褐中帶紅,紋理粗糙,需兩人合抱,足有三層樓高,再往上的細枝則由黃金鑄成,形成了一片蓬松而巨大的樹冠,金絲纏繞而成的枝頭上滿是青玉雕刻的嫩葉與成簇的琉璃海棠花,花葉栩栩如生,琉璃色澤鮮豔而清透,在幽靜的雪夜下也顯得光華奪目。
先前那奴仆說的倒是不錯,這一樹冠的玉石琉璃,可不全是金珠寶貝嗎?看那造型雕刻的技藝,恐怕是出自名家之手,比起單純的寶石金錠,又要珍稀許多。
“老朝奉,您看這海棠樹,比之杜府那一千多兩黃金,如何呢?”魏行一既高興又興奮,仰頭望着這一樹的璀璨,搓着手問身邊那個瑞通典當行的老頭。
魏行一曾想過,海棠的梳籠恐怕能收一大筆錢,估摸着要超過春許、素鸢等往日的一衆妓子,可他沒想到居然有豪客擲出這麼一件稀世珍寶。這甚至不是要給海棠贖身,隻是伴宿一夜而已!
“老朝奉,怎麼不說話?”見身邊久久無人出聲,魏行一側頭催促道,可他一看卻愣住了。
那個一向冷靜自恃,坐鎮瑞通典當行一輩子的大朝奉,如今居然盯着這門前的花樹,瞠目結舌地傻站着,眼睛瞪得老大,臉上那些縱橫交錯的溝壑都舒展開來。
“靈槎木,居然是靈槎木!”老頭嘴裡低聲念叨,也不顧漫天的大雪,跌跌撞撞地就要向那海棠樹走去。
“什麼?這,這難道有什麼問題嗎?”魏行一根本沒聽清這老頭說什麼,見他幾乎要摔在雪地裡,忙上去一把扶住。
“這、這是靈槎木啊!能活死人、延壽數的靈槎木!”老頭被一把攙住,非但沒有停下腳步,還繼續掙紮着向前走。
“什麼靈槎木?你說清楚!”魏行一終于覺得哪裡不對了,他一把将老頭拉回來,兩手鉗制住他的雙臂,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老頭畢竟年紀大了,哪裡經得起這樣一個身強體壯的人的拉扯,雙臂一陣吃痛,似乎這才清醒過來。
他轉過頭,雙目赤紅,死死盯着魏行一,目眦欲裂道:“你看到這褐紅色的樹幹了吧?”
“這不就是普通的木料,還不及上面的金銀值錢吧,怎麼了,有問題嗎?”魏行一以為這樹幹不過是用來襯托上面精美琉璃花朵的底座,并沒有多留意。
老頭壓低聲音吼道:“這不是普通的木頭!”
他說完這句話,緊張地回頭看了看,見到樓内的賓客紛紛湧出來,圍在不遠處指指點點,眉頭緊緊皺起。
“不是普通的木頭?”魏行一看出老頭的神情嚴肅,不像是開玩笑,也緊張起來。
“你還記得去歲,朝廷發了三千鐵騎去往東睨山嗎?”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不是在說什麼靈槎嗎?”魏行一有些不耐煩,“三千騎出都城的事誰不知道?半城的人都去觀禮了,那不是去剿匪嗎,聽說将整個山頭都犁了一遍,全殲賊人,收獲頗豐。”
“什麼剿匪!”老頭知道的明顯比魏行一還要多,“那是去奪藥!有人得了消息,說東睨山有一夥豪強手裡有靈槎木,恰逢皇帝壽辰,這才有人起了所謂剿匪的心思。靈槎木一直有傳言是世間靈藥,隻是極少現世罷了。”
“這、這又如何呢?”魏行一一頭霧水。
“三千精銳鐵騎奔襲千裡,幾乎蕩平了東睨山一帶,才帶回那靈槎木。可你知不知道,他們最終帶回的不過是小兒臂膀大小的一段碎木,就這樣還被封鎖了消息。”老頭說着,在雪夜裡直冒冷汗,“而現在你我面前這棵樹,整棵樹幹,都是靈槎木!你到底知不知道裡面那人究竟什麼來路?”
“不會是您認錯了吧,如果是這般至寶,怎麼會……”魏行一有些手足無措。
“不會認錯……看來要出事了。”老頭暗自向四周看看,隻覺得幾乎今夜全部的賓客都已經聚于此地,難保不會有人認出,再生事端。
而這海棠樹如此巨大,他們就算想要暫時隐藏都難以做到,那人是怎麼悄無聲息運過來的?
“這海棠樹價值不菲吧?這光是枝頭便不下千兩黃金,今夜估計無人能壓那元公子一頭了。”
“你看那琉璃燒的,啧啧啧,樣式還各有不同,這般細緻的做工,萬金也難求吧?”
“就是這個黑漆漆的木頭樹幹難看了點,怎麼也得刷層金漆才匹配。”
不明就裡的賓客仍沉浸在今夜的熱鬧中,幾個眼尖的客人則已經在暗中打手勢,便有各自的仆從騎着幾匹快馬悄無聲息地奔離,向城中四散。
如此巨大的靈槎木現世,這消息一旦傳出去,春和樓恐怕一時難以平靜,可在場的人沒有八十也有五十,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瞞怕是瞞不住了。
魏行一冷汗直流,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他推開人群,狼狽地往樓裡跑。
可樓中哪裡還有人,二樓雅座的茶水未涼,那一身緞袍的元公子卻早已不知去向,再定睛一看前廳中央,穿着嫁衣的海棠也沒了蹤迹。
魏行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這一年的雪夜,名動都城的妓子海棠在梳攏禮的當日隐匿無蹤,隻留下一顆金玉璀璨的海棠樹,以及春和樓後院一棵如雪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