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茵茵帶着卞荊,晃晃悠悠地往衡靈鎮走。
兩人雖差了些年歲,卻還算聊得來,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倒也不覺得無聊。卞荊時不時轉頭往後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柳茵茵也偏頭瞅了一眼,隻見身後十餘步的位置,周樟甯正低着頭,沉默地跟在他們後面走,神色晦暗難明。
柳茵茵随口道:“你認識他啊?”
“我們住得很近。”卞荊點頭,想了想又低聲問,“他怎麼啦?”
“估計還沒回過神來呢。”
回想千山劍意破山而出的景象,柳茵茵砸了咂嘴。
異象初顯的時候,他正蹲在丹房看峰主煉藥。
說是丹房,其實是松瀑峰崖壁上一個個巨大的天然洞窟,洞窟之間由窄窄的松木棧道相連,再往外便是銀白色的水瀑。霧氣飄渺,水珠四濺,棧道與洞口處潮濕一片,洞窟内卻因為無數焚起的爐鼎顯得幹燥而溫暖。
松瀑峰主馮予惜的本命靈器,名為“定淵”的藥鼎便坐落在這裡。定淵鼎高三丈有餘,三足圓底,通體烏黑,紋樣粗犷,鼎内靈火熊熊,翻出一陣陣熱浪。
馮予惜盤腿坐在這鼎前,她身形嬌小,在龐大的藥鼎襯托之下,更顯得隻有小小一團。她一手催動靈火,一手往鼎中不斷丢入靈材,偶爾對身旁蹲着的柳茵茵說幾句。
“這樣說能明白嗎?”馮予惜側頭問。
松瀑峰新來的幾個弟子中,她對柳茵茵最為滿意,聰明伶俐,又懂得察言觀色,不聒噪,因此時常帶在身邊使喚,偶爾也親自教授一些靈材的煉制手法。
“能明白。”柳茵茵點頭。
他瞧着面前這位外貌稚嫩可愛的師祖,心裡忍不住想,難怪松瀑峰平日裡的瑣事都是師父在管,就憑師祖這粉雕玉琢的樣子,别說讓她忙前忙後受累了,多買些好吃好玩的讓她整日裡開開心心的才好。
不過馮予惜到底不是真的四歲小孩,這些也就隻能在心裡想想。
二人沒聊多久,丹房的洞窟四壁便開始有些晃動,定淵鼎也發出一陣嗡響。
柳茵茵四處看看不知發生了什麼,馮予惜則霍然起身,凝神向外看去。
“師祖,這是怎麼了?”
柳茵茵話還沒問完,就見駱花石撐着一把油紙傘,從水簾外穿了進來。他步履匆匆,神色凝重,肩頭和發梢淋了不少水漬,顯然來的匆忙。
駱花石沒有多說,他撐着傘徑直走到馮予惜面前,半蹲下來。
“師尊。”他半蹲着伸出手,沉聲道。
“外面怎麼了?”馮予惜順勢坐在駱花石的小臂上,一把就被抱了起來。
“應該是千山劍……您先去看看吧。”駱花石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但形勢緊急,他站起身,懷裡抱着自己的師尊轉身就往外走。
“千山劍……那就是李存!我說呢,他無緣無故下山去做什麼,”馮予惜一思量,有些咬牙切齒,趴在駱花石肩頭指着柳茵茵,“你也一起去!把我那匣子一并帶上。”
……
等到松瀑峰三人趕到的時候,李存正使出最後一劍。
他淩空而立,一身灰色裋褐,長發束起,持一柄通體碧色的長劍。他的身前一片空曠,身後便是長空與綿延的群山,千山劍意所化的青綠畫卷幾乎鋪滿了天地之間。
李存雖然穿着樸素,但他持劍而立所帶的潇灑自然的氣質,讓人無端想到逍遙恣意的塵世劍客。去住知何處,空将一劍行。隻要手中還持有這一柄劍,天下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
攔不住了。
“等等吧。”馮予惜遠遠看了一眼,就微微擡手,止住了駱花石繼續向前的步伐。
“不能再等了,這樣下去……”駱花石低聲說,可腳步卻順從地頓在了原地。
像柳茵茵這樣境界不足的弟子或許看不出來,可在駱花石眼裡,持劍而立的李存哪裡還支撐得住。
他渾身上下那些燦金的,縱橫交錯的靈脈正一片片爆裂開來,就像一張正在被狂風撕扯的蛛網,幾乎随時會消逝在狂風中。
或許有人見過江河淩汛時的開河場面。下遊的冰雪尚未解凍,上遊的水流便疾風驟雨一般降臨,龐大的流水、流冰不斷壓迫着河道,最終使水位驟漲,堤防潰決。
李存現在就是這樣,被釋放的千山劍意所裹挾着的靈力瘋狂地在他那脆弱的靈脈裡奔湧,四處橫沖直撞,每沖碎一處,磅礴的金色靈力便沖出體外,化作一團霧氣爆開。
簡單來說,在馮予惜與駱花石的眼裡,李存現在就是一朵不斷爆開的金色煙花,隻不過燃燒的不是火藥,而是他的靈脈與神魂。
這樣下去,别說是修行,想要活命都難。
“他既然決定這麼做,就應該能想到。”馮予惜譏笑一聲,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難過與憤怒。
此時,李存動了,隻見他平舉起右手,手腕一抖,千山劍便是一震,向着天穹掃出一劍。
這一劍起勢太快,揮劍又太過簡單,顯得無聲無息,仿佛隻是伸手拂開了身邊的蚊蠅。可劍氣所過之處,連日光都有所扭曲,遠處的景色在一瞬間完全撕裂開來,如同此處的天地萬物刹那間被一劍斬開。
他這一劍,幾乎要将虛空扯碎啊。感受着這方空間的細微變化,馮予惜在心中感歎。
“師父。”一直目不轉睛的柳茵茵突然出聲,指向天穹。
原來,在劍招所至極遠處的天邊,有一絲流雲悄無聲息地被劍氣沖散了,就像有看不見的巨大的神明,輕輕吹了一口氣。這一切那麼遠,又那麼靜谧無聲,卻像一柄重錘敲擊在衆人心口,震得人發懵。
純粹到極緻的劍招,強大到恐怖的威勢。這一劍若不是劈在天穹之上,怕是能把這一片的山頭都給削平。
這就是千山劍主,哪怕他多年重傷,境界跌落,可隻要握着劍,便無人敢小觑一分。有人以劍入道,李存卻将自己修成了劍。
多年之後,當周樟甯與趙瀞辭也被人稱一聲劍主的時候,他們仍記得此刻所見的李存。
那是怎樣的劍法啊。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師父!”
柳茵茵還沒有驚詫完呢,就見李存突然直直地從空中摔落下來,幾乎片刻就要砸向地面,不由得驚呼,可他轉頭一看,身邊哪裡還有人。
馮予惜一早就反應過來了,在李存收劍暈厥的瞬間,就已經和駱花石一起沖了出去。
柳茵茵隻好抱着丹藥匣子匆匆追過去。
駱花石行動很快,但有人比他先一步接住了往下墜落的李存。
那人滿頭珠翠,美鬓如雲,穿一身繡着雲霧桃花的绯紅衣裙,腰間一柄長劍綴滿了金玉。
倒也不是别人,就是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海棠萬裡。
她穩穩地接住比自己要健壯一大圈的李存之後,就把他放在了一塊平坦的草地上,兩手交疊着按住他的胸口,開始大量地灌輸靈力。
一旁的馮予惜皺着眉頭,第一時間從藥匣裡取出一瓶瓶的丹藥,拔掉瓶塞看也不看,掰開李存的嘴就往裡倒,倒空一瓶再換一瓶。那分量,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噎死他。
“師父,這回元丹,能這麼吃嗎?”一旁的柳茵茵看得咋舌,悄聲問駱花石。
回元丹其實算是基礎的丹藥,尋常丹修都能煉制,隻不過根據靈材與煉制手法的不同,有品質高低的差别罷了。馮予惜手裡這一瓶瓶的回元丹,都是她親手煉制,可以說是世間頂級的丹藥,尋常修士哪怕一顆都要許久才能修行煉化。
馮予惜這個喂法,先不說能不能煉化,而是再好的丹藥也有一定的毒性。李存這個服用量,與其說是療傷,不如說是服毒。
“按理來說,是不行的……”駱花石斟酌道。
“但是他不這麼吃,靈力枯竭會比丹毒先一步要了他的命。靈脈破碎大半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循環靈力,隻能用丹藥不斷補充。”馮予惜聽見柳茵茵的話,直接側頭回答道。
她倒一瓶丹藥,就在李存喉嚨上一捏,強迫他吞咽,動作熟練地仿佛已經這麼幹過千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