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朋友……要比我年長幾歲,自我出生起就是我的劍侍,伴我一同長大,也一起修習劍術。”周樟甯頓了頓,“其實真的論起來,我該叫他一聲堂兄,但周家宗族龐大,旁支無數,在嫡系傳承的天賦血脈面前,尊卑往往壓過了血緣上的親疏遠近。所以我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道他于我而言,并不隻是劍侍,還是我的兄長。”
周樟甯話說的很慢,仿佛是一邊回憶一邊訴說,聽得柳茵茵暗自後悔,不該亂開玩笑。
“他習劍的天賦很高,也能吃苦。在未修習劍陣前,族中同齡子弟之間的比試,他從未落過下風。”說到這裡,周樟甯自嘲地笑笑,“跟他比起來,我簡直什麼都不是,仗着父親和姐姐們的寵愛,從來沒将習劍這件事放在心上。”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十分佩服他,他幾乎就是我想象中最完美的劍修的樣子,堅毅又沉穩,執着且鋒利。我以為他很快就會離開周家,脫離劍侍這個身份,在靈居界闖出自己的聲名,但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聽到這裡,柳茵茵察覺到有什麼關鍵的事情發生了,問道:“出什麼事了?”
周樟甯微微睜大雙眼,仿佛回想起了什麼景象,他轉頭看向柳茵茵,迷茫地說:“他死了,他突然就死了。”
“那個時候……他正在練習新學的八風劍法,我因為年歲還小就蹲在不遠處看他擺弄那一招一式。剛開始挺順利的,他也練得有模有樣,可是後來不知怎麼,他突然大叫了一聲,氣血上湧,瞬間就憋得滿臉通紅。”
“我吓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站起來就要跑去喊人。可還沒等我出聲,隻聽他的身體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整個人就炸開了。”周樟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着柳茵茵比劃道,“不是那種肢體破碎的炸裂,而是瞬間化成了一團血霧向四周散開,隻是眨眼的功夫,周圍的地上、牆上,還有我的臉上,就全都糊上了一片血泥。”
“這……”柳茵茵下意識轉頭去看卞荊,見小孩沒有露出什麼恐懼的神色,這才神色複雜地看向周樟甯。
“我當時整個人都吓懵了,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開始大哭,然後就有人出現帶我離開了那裡。後來,我問了很久,才知道他那是靈脈逆轉而導緻的爆體而亡,可根本的原因卻是八風劍法的反噬。”
“反噬?一般隻有邪道的功法才會反噬修士自身,八風劍法是周家曆代傳承的秘術,又不是什麼以血肉為引的……”柳茵茵感到難以置信,可他說着說着,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後背一涼,便沒有繼續往下說。
“對。八風劍法的确不消耗血肉神魂,但修習它必須擁有周家血脈,血脈越純正濃郁,修習起來就越快,威能也越大。反過來說,周家血脈越稀薄的人,修習八風劍術風險就越大,所能發揮的力量也極其有限,這也是為什麼八風劍術雖被稱作秘術,卻從不掩藏其修煉法門。因為對于沒有周家血脈的普通修飾來說,八風劍法習之即死。”
“以我那兄長的血脈與修行天賦而言,就算修成了八風劍法,所能帶來的助益也極其有限,也許還不如選一門普通劍術來的實在。所以那時我根本想不通,他為什麼要冒着如此大的風險也要練這東西……明明他還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是不得不練。”柳茵茵突然說。
同樣是出身修真家族,柳茵茵對這些再熟悉不過。在某些龐大的家族利益面前,個人的得失幾乎無足輕重,是可以随意毀棄或者犧牲的。這個劍侍便是如此,在周樟甯的眼裡,他頗有天資,可跟世家大族的某些規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周樟甯聞言略帶詫異地看了一眼柳茵茵,點點頭。
“對,他是不得不練。”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
周家之所以能在六大世家中占有一席之地,憑借的就是族中修士組成的八風劍陣,而劍陣從根本上說又以修士為基礎。因此,為了八風劍陣威名不堕,穩固世家地位,周家就必須确保八風劍法修習者的數量。
于是,周家在數百年前就立下訓誡。
凡周家血脈者,皆習八風。
因此,修習八風劍術對于周家子弟來說,幾乎是無可撼動的。
而由此推算,每代周氏旁系子弟中,因血脈稀薄而無法練成劍術,最後被術法反噬爆體而亡的人,恐怕不在少數。隻不過那些或平庸、或佼佼的周氏子弟的消失,都被掩藏在了世家的榮光之下,被那所向披靡的八風劍陣所吞噬。
“無論怎樣,我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他如果不是出生在周家,也許此刻過得就是另一種日子,而不是因為一個所謂的秘術,不明不白地就丢了性命。憑借他的天賦,本不該是這樣的結局……而他這樣的人,在周家何止一個兩個呢。”周樟甯輕聲說。
“所以,你是因為他才不學劍的,你讨厭這八風劍法?”
周樟甯搖了搖頭。
劍法本身有什麼錯呢,比它兇惡殘暴的功法比比皆是,況且它還算不上什麼邪術。整件事顯得殘暴而恐怖的根源,是周家利用自己不可撼動的權勢,平等地逼迫所有周家血脈修習它。
“他是在害怕。”悶頭走路的卞荊突然出聲。
“害怕?”柳茵茵疑惑不解。
害怕什麼,害怕自己也爆體而亡嗎,這說不通吧,周樟甯是嫡系血脈,掌握這劍法應該綽綽有餘了。難道害怕那時的血腥場面,這也不可能啊。
周樟甯聽見這話卻是猛地轉頭看向卞荊。他沒有想到竟然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孩突然說出了自己心裡的困境。
他确實是在害怕。
從前周樟甯隻知道成為這八風劍陣的主人,身上要背負許多人的命運,對陣之時一着不慎,就會毀傷許多族人。可他後來才知道,原來在組成這劍陣之前,就有那麼一批人為了修習劍術填上了性命,血淋淋卻又悄無聲息。
就像大樹下慢慢腐爛的一堆樹葉,好像生來就是一堆養料,沒人在乎它們是不是應該待在枝頭。
這樣的事,在周家至少延續了數百年。
可這真的是合乎情理的事嗎?哪怕這就是周家的立身之本。每當有人勸說周樟甯修習八風劍法的時候,他都會暗自問自己,真的應該去繼承這所謂的秘術嗎?
他想不明白,就幹脆不想,于是折了自己從小使用的佩劍,就這樣最終出了家門。
“兄弟,其實說實話,誰都可以埋怨這八風劍陣,痛恨所謂的周家祖訓,唯獨你不行。”柳茵茵想了想,說道。
因為這所有看似荒謬而殘忍的事,最終都是為了周家能作為世家之一,世代屹立于靈居界。這一張以世家血脈編織成的巨大的網,最終的獲益者都指向了曆代掌握着劍陣的人,也就是周家的嫡系血脈。
踩在這累累屍骨之上獲得尊榮的,現在是周樟甯的父親周松敬,而下一個,就會是周樟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