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屋外卻漸漸亮了起來。
空地一圈都支起了燈籠,将十幾張大大小小的木桌照得紅彤彤的。青山坳各家各戶此時都已經聚集到了此處,男女老少都有,正喜氣洋洋地各自寒暄。
頭發花白的長者大多各自安坐,各家的婦人忙着招呼前來參加宴席的客人,身形有力的青壯負責将酒水從屋子裡搬運到木桌邊上,還有半人高的小孩四處亂鑽忙着傳話,幾乎要跟在桌子底下相互追逐鑽來鑽去的大狗撞在一起。
此時,木桌上擺放的隻有幾碟涼菜,等到所有人入座,宴席才會正式開始,那個時候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熱菜從後廚裡端出來,一盤菜吃完會再上一盤,客人也是吃完一桌續上一桌,一直持續到天明。
李嬸将卞荊三人帶到了其中一張桌子邊上,就安排他們坐下,說道:“你們就坐這吧,一會兒該吃吃該喝喝,等吃飽了,今晚就在村裡住下吧,我讓王斯年帶你們回去。他那房子就他一個人,足足有三四間的空屋呢。”
三人連忙道謝,随即像隻鹌鹑似的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
沒辦法,他們誰都沒有到過這種場面,也不知道該幹什麼,隻能靜觀其變。
“我還是想不通,卞荊那樣一番胡說八道,王斯年為什麼就相信了?他難道真的覺得有人會從天上掉下來嗎?他都不多問兩句的!”柳茵茵壓低聲音說道。
卞荊不服氣:“我哪裡胡說八道了?我說的不都是真話嗎?”
“就因為是真話才離譜啊!他們塵世裡的人從來沒有見過修士,為什麼會相信人能在天上呢?”
“沒見過就不能相信嗎?”卞荊肚子有點餓了,開始胡說八道。
柳茵茵抓狂:“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趙瀞辭适時開口:“你們别争了,我看那個獵戶多半是見過修士的,或者知曉一些關于修士的隐秘,否則也不會輕易相信這番說辭。隻不過出于某些考慮,他選擇不繼續追問。”
“那他既然知道我們來曆不同尋常,怎麼還放任我們到處溜達,真不怕我們鬧事啊?”柳茵茵覺得自從來了這個幻境,所有的事似乎都開始不循常理,他的腦子開始不夠用了。
“不想管呗,或者……”卞荊懶懶地說着,突然坐直了身體扭了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好,腰又塌了下去。
“或者他有什麼倚仗,不怕我們鬧事。”趙瀞辭接話,眼中多了一絲凝重。
倚仗?他身手再好也不過就是一個山中的獵戶,能有什麼手段?
坐在他們倆中間的柳茵茵還想說話,卻見一對陌生的中年夫婦向他們這桌走了過來,于是隻好住嘴。
走來的這對夫婦大約三十多歲的年紀,衣着整潔。
男子名叫喬安,是村裡的教書先生,他相貌儒雅溫厚,留着短髯,周身的書卷氣很濃。
旁邊的婦人是他的妻子,村裡人都叫她宜娘,此時正懷着身孕,腹部圓滾滾的,像是已經懷了有七八個月。她的樣貌長得十分明豔,雖然眼角帶着細紋,但仍有少女般的神采,眼睛很亮,笑起來溫柔且親切。
二人對着卞荊一行人笑着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宜娘就在喬安的攙扶下慢慢坐了下來。
他們才剛剛坐定,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王斯年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出現了。
“幾天不見,嫂子的肚子這麼大了,都像是快要生了。”王斯年冷靜道。他雖然一臉的平靜,但隐隐喘着氣,眼神有些飄忽,像是跑了好長的一段路。
喬安聞言愣了一下,轉頭見說話的是王斯年,就笑了:“哪裡這麼快就生,還早着呢。”
“是呀,這才幾個月,還早着呢。”宜娘也應和,捂着嘴笑,“哎呀,我瞧着我們村這王獵戶,是一年比一年俊俏了,眼看着又一年過去,準備什麼時候娶媳婦?”
“可要娶媳婦,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呀,還得有姑娘瞧上他是不是?”喬安樂呵呵地幫腔。
“這話說的。這樣一副身闆和樣貌,誰會嫌棄?前幾日還有隔壁村的人來打聽,他們知道王獵戶你還沒娶妻,說不定媒人馬上就要上門了。”
喬安繼續佯裝疑惑:“可我怎麼聽說,早就有媒人上門說過親,還不止一個,都被王斯年拒了呀。”
宜娘憋着笑,驚奇道:“哦?是嗎?看來,上門說的幾門親事都不是我們小王獵戶喜歡的呀。”
“那你知道他喜歡什麼樣嗎?”
“不知道呢……”宜娘搖着頭止不住笑意,看得喬安也笑起來。
作為被兩夫妻調笑的對象,王斯年咂了咂嘴沒說話,臨近年關,他已經被捉弄得有些麻木了,原本還會紅一紅臉,現在那叫一個神色自若。
“還早着呢,不急。”王斯年老神在在地說。
“你當然不急,可有人急啊。”喬安哈哈一笑,拍了拍王斯年的肩膀,對着他身後擠眉弄眼。
王斯年頓感不妙,他猛然回頭,果然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正穿過人群朝他跑過來,中間就隔了三四張桌子。
那是個圓臉的少女,中等身量,五官并不出挑但還算清秀,隻是看着不太會打扮自己,一身花花綠綠的襖子,手指甲塗得紅豔豔的,臉頰也紅豔豔的。
趙瀞辭一看她的指甲就認了出來,連忙壓低聲音說道:“你們看,那不是……”
他話沒說完,但卞荊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正在跑來的名叫王大丫的少女,正是他們進入雲岩鎮之前,在王斯年身邊見到的屍體。
此刻她的手中,就握着兩條拴着木牌的紅繩,與他們當初見到的一模一樣。
也正是眼前的這一幕,再次提醒了卞荊,不論此時的景象多麼真實,多麼熱鬧,終究都是幻境,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淹沒在了大水之中。
眼見王大丫越跑越近,王斯年捂着臉蹲了下來,他不想繼續跑了,為了躲這丫頭,他差不多已經跑了一下午。
“喬大哥,救我。”王斯年蹲在了喬安身後,扒着他的衣擺裝作自己不存在。
喬安看看跑來的王大丫,再看看蹲在自己背後的王斯年,哭笑不得:“這算怎麼回事,躲有什麼好躲的,你一個大男人還怕人家小姑娘啊。”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她一定要我戴那個什麼紅繩,我倆又沒有定親,怎麼能戴這種東西,她都追了我一下午了。”
王斯年雙手抱膝蹲着,閉眼裝作自己隻是一塊石頭。他個子不小,這樣在桌邊縮成團,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笑。
這時,王大丫氣喘籲籲地跑到了,她雙手叉着腰,大喊:“王斯年,你站起來,給我伸手!”
“我不。”王斯年抱着腿繼續蹲着,頭都不擡。
“這是我好不容易上雲岩寺求的,你為什麼不願意戴?”王大丫倔強地盯着他的背影,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自從我讓你來我家求親,你就一直躲着我,你要是不喜歡我你說啊,為什麼要一直跑啊?”
王斯年要是一直跑,王大丫還不覺得有什麼,可他一聲不吭地蹲在喬安身邊,反倒讓她心裡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委屈。
“诶诶诶,這怎麼就哭了。”宜娘連忙把王大丫拉到身邊坐下,拿帕子給她抹眼淚,“别哭呀,大過年的,你看大家夥都在呢,你要是掉眼淚,可就讓他們看笑話了。”
“我再問你一遍,王小苽,你戴不戴!你不戴我就扔了!”王大丫坐在宜娘身邊,咬着牙惡狠狠地低吼了一句,倒是讓隔在中間的喬安有些手足無措。
王斯年無奈地搖頭,甕聲甕氣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家中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連田地都沒有,你爹娘不會同意你跟着我過日子的。”
“我不管這些,我就問你喜不喜歡我。”
聽見這一句帶着哭腔的話,王斯年隻好回過了頭,恰好看見王大丫坐在桌邊無聲地掉着眼淚,兩隻手在眼睛上塗來塗去,把臉上的面脂抹得亂七八糟。
那些紅的胭脂白的粉亂糟糟地混在一起,像是一團打翻了的顔料,卻沒能掩蓋王大丫清秀的面龐,一雙淚眼紅彤彤的,看着十分可憐。
王斯年沒辦法,隻好投降。
“戴戴戴戴戴,你别哭了,我戴還不行嗎?”他忙拍拍褲腿站了起來,往前走兩步,将手伸了出去。
見到王斯年伸過來的手,王大丫終于破涕為笑,她吸了吸鼻子,攥着他的手腕将一根系着小木牌的紅繩綁了上去,怕綁不牢,又多打了幾個結,繩結扯得很緊,就差沒上嘴咬了。
确認紅繩綁好,王大丫這才開始往自己的手腕上綁另一根。
于是,兩個人最終戴上了一模一樣的紅繩,一對小木牌随着他倆的動作微微晃動,看得周圍的人會心一笑,隻有卞荊三人心中一片凝重。
“我就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不然也不會一直躲着我。你記住,這紅繩是我在雲岩寺求的,廟裡的菩薩可靈了,你戴上就不準摘下來,不管是睡覺還是洗澡,都不準摘下來,聽見沒有?”王大丫面色微紅,眼神卻熱烈,一直仰頭盯着王斯年的面頰。
“好好好——”王斯年拖長了聲音回應,他有點不敢看面前的人,隻能裝作不在意地四處亂瞧。
兩個人最後也在這一桌坐了下來,隻是一個靠着宜娘坐下,另一個坐在了喬安的身邊。
這又哭又笑的一對活寶,看得一旁的宜娘撫着肚子笑個不停。
“有這麼好笑嗎?他們這一出,一個月得演上三回,你還沒看膩啊?”喬安無奈道。
宜娘笑得都有些喘不上氣,她半靠在喬安肩上,說道:“完全看不膩,你沒瞧見嗎,每回的花樣都不一樣。上次,讓我想想,哦對了,上次是大丫逼着他吃甜糕對不對?哈哈,我是看着他吃的,手掌大小的一塊甜糕,吃完硬是灌下去一壺水,可見是放了多少的糖!”
“那可是我花了三四個時辰做的,天沒亮就起來了,别說是糖放多了,就算是放成了鹽他也得吃,不然我不是白做了。”王大丫被宜娘調笑,卻沒有絲毫的羞惱,反而好奇地看着她的肚皮問,“嫂子,還沒問你呢,我聽娘說,上回下山的時候,你遇到菩薩顯靈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給我說說呗?”
提到這件事,宜娘連忙擺了擺手:“不說了,都說了幾回了,你還是快坐坐好,一會兒人齊了就開席了。”
“别呀,你說了幾回,可我還沒聽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