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去了那日扮作仙人面妝之後,終于可以看清她的長相,是個面容清秀的女孩。隻是眉頭緊蹙,呼吸有些發急,面色發黃,雙頰處卻有異樣的潮紅。
葉春深探了探她的額頭,剛要說話,卻聽身後又是一暗,緊接着一個少年大聲怒喝:“哪裡來的狗賊,給我放開她!”
不及反應,一道黑影朝他直撲過來。
葉春深一驚,又怕閃躲踩着腳邊的傷患,倉促間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到幾聲急促的腳步聲,那道黑影在他眼前戛然止住。
“小子,叫誰狗賊?”
馮稹拖着那身影來到屋外。
屋内重新恢複了适才的光亮。
葉春深向外望去,隻見馮稹将一個身着布衣的少年按倒在地上,尚不肯屈服,兀自掙紮。隻是在比他強壯許多的成年男子面前,那點掙紮猶如蚍蜉撼樹,隻博得後者逗弄的一笑。
“馮兄,手下留情。”
清雅的聲音響起,屋外兩人的動作都是一頓。
布衣少年奮力擡頭,隻見破敗潦倒的茅草屋内走出來一個玉面金冠的公子,瞧着年歲和他差不多大,但打扮和氣度卻和他截然不同。
正如目前的處境一般,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被馮稹制住的少年張口就罵:“去你娘的!誰要你手下留情!”
他又仰頭照着馮稹罵道:“方才叫你個狗賊偷襲,你敢松開我再打一場嗎!”
馮稹不怒反笑,手下使勁兒,把少年捏得痛呼一聲,眼睛卻看向葉春深:“你瞧,好心沒好報。”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陣響動。
一個矮壯的漢子帶着幾個七八歲的小童從巷口而入,先是見到馮稹一愣,接着又看到他身後的葉春深,連忙上前道:“葉小公子,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此人正是此前從醫館把人帶走的宋矮子。
不等回答,他又注意到了被馮稹按在地上的少年,立刻豎起眉毛喝道:“董七!你又不長眼了是不是,還不快給貴人賠罪?!”
被叫董七的少年聞言不僅不賠罪,反而重新掙紮起來,嘴裡道:“幹爹,他們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碰了我的雀兒!該死、都該死!”
宋矮子急忙趕上來,踹了董七一腳,又朝着葉春深和馮稹連連彎腰拱手。
“這小子平日裡就腦子不惱,求貴人莫要怪罪。我回頭一定好好把這小子打一頓,給貴人出氣!”
說話間,馮稹已将董七放開來。
董七感覺到身上一松,立刻打了個滾站起身,要往茅屋裡沖,被宋矮子給一把拉住了。宋矮子一腳踢在他膝蓋窩裡,董七立刻就跪下了。
宋矮子按着董七的頭,陪着笑:“給葉小公子賠罪了。”又問:“不知葉小公子光臨寒舍,有何貴幹呐?”
在他的身後,三四個小童也跟着董七一道跪下了,各個神情惶恐,有一個鼻涕流了出來都不敢伸手擦。
“不必多禮。”葉春深垂眸,溫和道,“我來,是想看看幾日前摔傷的孩子如何了。”
宋矮子連忙答道:“公子方才應當已看到了,托公子的福,雀兒的骨頭已經在醫館裡接好了。如今正養傷呢。”
葉春深的語氣還是溫和,說的話卻一針見血:“既是養傷,怎麼越養身子越壞了?她燒得厲害,你們卻無一人在旁陪護,這到底是養傷,還是讓她自生自滅?”
不等宋矮子作答,董七就先叫起來:“雀兒不會死的!我這就去給她買藥!”
葉春深卻笑了。“我并不是來怪你們。隻是……”
他瞟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茅屋,心中浮上來一縷不忍,又看了看宋矮子身後跪成一排的孩子,突然想起馮稹此前說過的話,忽然一念閃過。
“班主,這幾個孩子你是從何得來?”
宋矮子怕被誤以為自己是拐子,被拿去官府,忙道:“是我買的,都有契書的!公子明鑒,小人行得正坐得端,可不做那略人童子的虧心事啊!”
葉春深點點頭:“這采買之資,想必用的就是我前幾日給你的那筆銀子了?那筆銀子,原是我看那叫雀兒的孩子可憐,給她看病正骨,不是叫你去采買更多稚童的。”
宋矮子登時一噎:“……不是我不想給雀兒治傷,是、是那大夫說,這傷要養好,至少得半年。”
他指了指身邊的董七,又指指破敗的茅草屋。“公子您瞧,我有家要養,一日都閑不得。雀兒已然不能指望了,公子可憐了雀兒,誰又來可憐我呢?”
葉春深看了一眼在一旁冷笑的馮稹,心中感歎一切都叫他說中,也不多和宋矮子口舌糾纏,隻道:“不管你有何苦衷,如今你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人,卻把雀兒丢在家裡生死不顧,總歸不是我的初衷。既如此,不如我把雀兒買下,你拿錢,我救人,你看如何?”
這回他可不敢再直接把藥錢給宋矮子了。思來想去,隻有幹脆把人買下,這藥錢才能真正用在傷者身上。
宋矮子傻住了,像是沒想到這天神下凡一般的富貴公子上趕着給他送錢,一送還送兩趟。
錯愕間,他一時沒說話,一旁的董七卻大叫起來:“去你娘的!你敢搶我的雀兒,我跟你拼命!”
說着又掙紮起來,宋矮子都有些按不住了。
這時馮稹上前一步,單手揪住董七的後領,臉上還挂着個嘲弄的表情:“你的……雀兒?”
他一松手,又把董七摔回地上,垂眸看着宋矮子,臉上是與葉春深截然不同的冷。
“班主,如何啊?”
宋矮子短短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制住又要鬧起來的董七,連聲答應道:“公子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我替雀兒謝過公子的救命之恩!”
說着,跪着挪了兩步,把進門的位置讓了出來。
葉春深重又進來,低頭去看那孩子,像是聽見了剛才門外的動靜,眼睫微微顫動,馬上要醒了。
他彎下腰,撫了撫她的發頂,試着輕聲叫了她的名字:“雀兒?”
掌下的長睫顫動起來,似是聽見了他的聲音,意識在極力掙紮着,想要醒來。
葉春深溫柔地輕撫了撫,讓她混亂的呼吸又安穩下來。
潦倒的茅屋内,年輕的公子清雅絕塵,神色溫柔而慈悲。
“從今往後,你就跟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