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涼州城裡愈發熱鬧起來。但節使府裡的氣氛,卻一日冷過一日。
馮稹又來找過葉平巒幾次,有一回在門前攔到了他,還是為着追捕可托殘部的事,當着一衆屬官的面和他大吵一架。等葉春深聽說的時候,葉平巒已貶了他的職,丢到城門口看大門去了。
一個不聽話的小兵還可以算作眼不見心不煩,但葉家長房那邊就沒那麼好對付了。
葉平章夫婦似乎是鐵了心的要把兒子送去京城裡當大官,見天的來尋葉春深套話,惹得他煩不勝煩。
礙于是長輩,葉春深不好太過強硬,但可能是他委婉的态度給了對方一種錯覺,似乎求官也不是不行,隻是得找對人,用對辦法。
于是過了幾日,偶然去前院書房找書的固北公主,在男主人用來臨時休憩的窄塌上,發現了兩個衣不蔽體的美人。
當得信後匆匆趕回的葉平巒親眼目睹了兩個美人梨花帶雨的求饒,衣衫不整的葉容俊才匆匆趕至,直言這兩個美人是他的一點孝心。近日他醒悟自己以往對叔叔太多敬畏,少了進獻,希望叔叔笑納後,對侄子的前程多上些心。
聽了這番狗屁不通的孝心後,葉平巒罕見地大發雷霆,不顧兄長的懇求,親自動手杖責了葉容俊,又命錢叔把當日值守的侍衛、下人等全部清除出府。
那幾天,葉府上下雞飛狗跳,就連向來清淨的公主的院子也少不了響起了闆子聲。
以往葉平巒從不插手公主院子裡的人事,這一回也打着軍法的旗号,發落了好幾個下人。
固北公主理所當然的發了脾氣。
不為那兩個美人,而為葉平巒插手她院中的事,為此好幾天不準葉平巒踏足她的院落,也不理會葉春深的好言相勸。
葉平巒那邊也是餘怒未消,一言不對就又要打闆子。明明是大過年的喜慶日子,葉府裡人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葉春深夾在父母之間來回說和,卻沒一個人聽他的,還要分神去處理怨天尤人的長房、嘴碎又愛打探的旁支親戚,整日忙得焦頭爛額。
聽後院的下人說,被他救回來的雀兒醒了,他也沒空去看,隻交待了下人幾句,讓人好生看管,便去忙前頭的事去了。
一晃年關将至。
馮稹托了個小兵,給葉春深送了道口信,約他晚間去酒樓喝酒。
收到信時,葉春深正在陪固北公主剪窗花。
公主一點都不矜持地半身趴在案上,把窗花紙舉在離眼睛很近的地方,把臉擋去大半。
“馮稹……”她一邊不熟練地用剪刀試探地剪了個口子,像小孩子一樣把碎紙吹掉,一邊和葉春深閑談,“是那天送你回來那人?”
“是。”
葉春深已經剪好了一個窗花,放在母親的手邊,是個“春”字。
“馮兄前些日子才被父親斥責過,想來是約我去發牢騷的。”他想起從前在京城裡,馮稹在背後罵經筵官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憋到現在才找我抱怨,已經算他大度了。”
從葉春深口中聽到“父親”二字時,固北公主的手一頓,很快又恢複如常。
“他不是父母兄長都不在了?大過年的孤家寡人一個,多可憐。你快陪他去吧,隻是莫要醉了。”
葉春深溫聲道:“還是母親心善。”
“我才不心善呢。”固北公主拿着一把小剪刀,對着剪紙戳來戳去,嘴裡小聲嘟囔,“要是心善,早把那兩個光胳膊的美人給收了。大冷的天呢,她們也不嫌凍。”
葉春深一笑,眼睛都彎了。
“母親還是先擔心擔心我吧。”他仰頭朝門外望了望,“外頭下雪了。”
固北公主放下剪刀,回内室拿了件鬥篷出來,軍制紋樣,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
“外頭冷,披着吧。”
固北公主展開鬥篷,輕柔地給葉春深披上,又替他戴上兜帽。
“是那人忘在這裡的。你用後放去正院,不必再拿來了。”
那人……
葉春深在心裡歎了口氣。誰能想到,落下了這件鬥篷的人,連名字都不被待見呢。
“好了,既然人家在等你,就别磨蹭了。快走吧。”
固北公主對别人的事關心隻有一小會兒,很快就又趴回桌邊,苦惱地看着被自己剪壞的五角團花紋樣。
“方方正正的字,剪起來是不是更容易些?我瞧你方才剪的那個樣子就不錯。”
葉春深走到母親身旁,将自己剪好的字重新折起來。“母親照着這個樣子剪就是了。”
“原來是這樣,瞧着也不難。”
公主欣喜地将那張剪紙捧起來,展顔一笑,和葉春深如出一轍的眉眼彎成漂亮的新月。
“真好,等你回來,就能見到我剪好的窗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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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深在街上匆匆打馬而去,登上酒樓時,将将日暮。
臨窗的八仙桌前,大馬金刀地坐着個武人打扮的男子。長眉入鬓,目如點漆,一張冷面仿佛拒人千裡之外。
見葉春深來了,他忽然揚唇一笑,臉上的冷意頓時散去幾分。
“你來得正是時候,剛剛溫好了一壺酒。”
馮稹擡手給對面的酒杯裡斟滿。“今日可别管你爹那些規矩,跟哥哥喝個痛快!”
葉春深落座,微微詫異。“馮兄怎麼點了這麼多菜,可是還請了别人?”
“沒有,就隻你我。”馮稹仰頭先幹為敬,“一想到以後就吃不到涼州菜,就把想吃的都點了。”
葉春深舉杯的手一頓。
馮稹放下空杯,看向他,笑道:“哥哥我要回京城了,今日是來和你辭行的。”
“辭行?”
葉春深露出震驚的神情。“……馬上就要過年了,你要走?”
“唔,不走不行了。”馮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京裡來了消息,聖上有意給我賜婚。旨意雖還沒下,但我那些叔伯就差敲鑼打鼓地辦起來了。正好,葉節使撤了我的職,如今我已是閑散人一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葉春深更驚訝了。“賜婚?和誰?”
“啊。”馮稹淡笑了下,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意味。
“是慶安公主。你瞧,我要當驸馬了呢,不道句恭喜麼。”
“……”
這聲恭喜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當初在宮中做伴讀的時候,慶安就時不時地纏着馮稹,就連葉春深都撞見過幾次小公主攔住馮稹,要他給自己寫詩作畫一類的事情。
慶安公主和三皇子齊王乃一母同胞,都是陳貴妃所出。貴妃跋扈,齊王嚣張。無論是馮稹還是葉春深,對待齊王都十分謹慎。不恭謹當然不行,但要是太親近了,也容易引來聖上疑心。隻能敬着、讓着,還得适時地遠着。
自然,對待慶安公主也是如此。
那時慶安公主雖纏馮稹纏得緊,但到底年紀小,馮稹也不大把她當回事,敷衍兩句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如今……
“消息可準确?”葉春深還是不敢置信。
“千真萬确。”馮稹放下酒杯,神色肅然,“不瞞你說,我雖出了宮,卻還有耳朵放在宮裡。明年開春慶安公主的及笄宴上,應當就會有旨意下來了。”
尚公主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是好事,但對馮稹卻未必。
本朝有令,驸馬不得任要職,也不得随意出京,隻能在京城裡做個富貴閑人。
雖然馮稹在京城時總是一副不求上進的樣子,但若他真的毫無抱負,就不會舍棄在京城裡的富貴榮華,甯願遠走從軍也要掙下自己的事業了。
葉春深一早就知道馮稹的心思,聽了這番話,更是替他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