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葉平巒動了。“看住公主,不得入内。”
廊下的侍衛應聲而動,拔刀守在門前。
固北公主擡腳硬闖,兩名侍衛立刻上前,像擒拿犯人那般将她雙臂後折,緊緊控住。
“你們敢攔我?”固北公主掙脫不得,睜目怒視,“我以公主之名命令你們,讓開!”
無人應聲,也無人移步。
在節使大人的軍令下,一國公主又如何,照樣被毫無尊嚴地擋在門外。
在侍衛身後,葉平巒轉身跟着大夫匆匆而去。
馮稹也跟着一道進去了。
寒氣深重的屋内,五六個侍者忙碌着,神情惶然。
大夫跟在葉平巒身側,小聲道:“方才下官已想法子緩解了小公子的疼痛,小公子這才醒來,但也隻是一時之功。後續治燒傷的法子雖有,治療起來卻十分痛苦,且需花費經年累月,對小公子來說,頗為折磨……”
葉平巒的腳步短促一頓,很快又大步邁去。
步入内室,床尾随意地搭着方才為治傷匆忙脫下來的外衣,榻上的人一動不動,頭肩被帷幔所遮擋。
大夫小心而又惶恐地道:“小公子所受燒傷嚴重,外傷雖止,内火仍旺,樣子比回府時更吓人了些,非是下官救治不力,還望大人……”
葉平巒快而有力地一擡手,打斷他的話,接着自行拉開了床帏。
在看到床上之人的那一刻,他的雙目如馮稹當初那般緊緊一閉,但很快又睜開,垂眸直視。
“六郎。”
他輕聲喚自己的兒子。“你可覺得好些了,還疼不疼?”
回應他的,是一聲氣若遊絲的:“父親……”
聲音太小了,葉平巒不得不彎下腰,側耳去聽。
“……是有些疼……不過還忍得住。”
葉春深想寬慰父親,對他笑一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
他不知道,此時的他,從左肩到頭臉,已無一寸完好之地。
出現在葉平巒眼前的,仿佛是一個有着葉春深聲音和靈魂的厲鬼。
殷紅的血肉一塊塊翻開,爆出血水和濁液,那張令人見之傾倒的玉面,已被大火燒得皮開肉破,即便大夫用冰敷過,也隻是險險免于變成焦炭。連可稱之為嘴唇的部位都沒有,如何笑得出來。
葉平巒艱澀地應答他:“無妨,大夫已開了鎮痛的藥,待會兒服下便好了。”
“嗯。”葉春深從喉嚨深處低低應了一句。
父子間一時相對無言。
屋外隐隐傳來女人哭喊的聲音,那聲音像被風雪扯破了,平添幾分嘶啞。
“母親……還好嗎?”
葉平巒點了點頭。“還好,她在外頭等你。”
“我如今的模樣……很可怕,是不是?”
“不是。”
葉平巒此刻的神情和聲音,都可以稱得上溫柔了。“六郎,振作起來。等你好了,便可以見她。”
聞言,葉春深想搖頭,但稍一移動,随之即來的巨大疼痛制止了他的動作。
他隻能僵着脖子,低聲道:“我知道,我不好了……”
像是怕葉平巒打斷他的話,他急得嗆咳了幾下,瞬間痛得幾乎昏死過去。
“母親那裡……未能盡孝,是為人子之過。請父親……代六郎向母親賠罪。”
葉平巒緊緊握住他的手,力氣大得像要掐住他的命脈。
“撐住,你不會有事的。”
葉春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如父親所言那般撐住了,平複了說完這句話後的巨大痛意。
他艱難地移動視線,看向遠遠站在葉平巒身後的人。
“馮兄……”
馮稹應聲上前,半跪在塌下。
“馮兄……是我執意要救那老人,又無自保之力,這才……拖累了馮兄……”
馮稹神情僵硬,幾度張口,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方才面對固北公主時尚有理智,眼下面對面目全非的摯友,他什麼都想不起,什麼都不會說了。
在一個十足的君子面前,連自陳罪責都是一種虛僞。
葉春深又看向自己的父親,還想說什麼,卻終是受不住越發強烈的痛楚,昏了過去。
“來人!”
葉平巒急忙起身,換大夫上前。
大夫将此前的鎮痛之法又用了一遍,但收效甚微。
三個時辰之内,葉春深隻再清醒了一次。
被燒傷的眼睛——如果那裡還可以稱之為眼睛的話——稍微睜開,混沌的視線緊緊盯住葉平巒。
“父親,請待母親好些……”
說罷,又陷入昏迷之中。
在等待葉春深醒來的時間裡,葉平巒沒有再出去,而是一直守在床邊。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葉春深到底不曾經受大夫口中療傷的苦楚。
他隻撐到了清晨,就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