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落了整夜的大雪将将止歇。
涼州城處處缟白,屋頂、庭院、花木落了滿頭的雪,朔風經過每一戶人間的門窗,如泣如訴。
節使府的書房内,葉平巒端坐正中聽人回話,神情肅穆而冷靜。
“……大夫已被安置在偏院中,命人把守。近身侍奉過的下人也已全部點了清楚,由未參與救治和搬運的侍衛守着,無大人的命令,不可與人交談、不可出入。公主那邊……也已好生送回了後院,如今是錢叔在看着。”
說完,半晌未聽到回應,馮稹不禁擡頭看了一眼。
威嚴沉靜的節度使大人目光放空,虛虛地落在書案上的一摞書信上。
離開涼州的五年裡,父子間的來往全靠書信。總是葉春深說得多,關心他和母親的身體,又會不厭其煩地将他在京城的見聞一一道來。
而他吝于言辭,總是回得很少。
往後便沒有這樣溫柔體貼又細緻周到的關懷了。
“……大人,還望示下。”
葉平巒漸漸收攏視線,放在跪在堂前的人身上。
“六郎之死,全是我的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倘若大人尋兇報仇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涼州守軍最年輕的副将,最是桀骜不馴的部下,如今折了脊梁,滿懷愧疚地跪伏在地。
“為六郎,我願肝腦塗地!”
良久,上座之人才發出聲音來。
“昨夜你說,那些黑衣人是來殺你的。你如何得知?”
從昨晚得信後回府守到現在,葉平巒徹夜未眠,滴水未進。盡管聲音幹澀得幾乎失真,他的思路仍然清晰,态度冷靜,既未流露出悲痛欲絕的樣子,也不曾因為憤怒而失去理智。
若不去看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河西節度使的威儀,似乎并未因為獨子的離世而減損。
而馮稹在對固北公主那一跪之後,也再未失态過。或許歸根結底,他和葉平巒是同一種人。
“大人可知當年我馮家幾乎滿門被滅一事?”
葉平巒平淡點頭。
“略有耳聞。但當時我遠在涼州,細節并不清楚。”
比起昨夜面對葉春深之死,在提及自己親人的離世時,馮稹的神情要淡然許多。
如果這間屋子裡還有第三個人的話,或許會把他的淡然和葉平巒的冷靜等同起來,看作一種冷漠也說不定。
那日是三月初八,一個尋常的日子。
馮稹的父親馮憑下了值回家,和家人用過飯後去了書房,不一會兒他的妻子婉娘也去了,去給他送安神湯。那幾年馮憑開始有了頭疼的毛病,婉娘托人從老家尋來的安神方子有些效果,時常熬了湯給他飲。
約莫亥時末刻,有人潛入馮府,直入書房刺殺了馮憑。同在書房的婉娘試圖逃出,被抓回,刺死在書房門口。
其後,被書房打鬥的動靜驚醒的長子馮秩趕來,同樣被刺殺。兇手随後與馮府的家丁狹路相逢,殺了好幾個手無寸鐵的下人并一個孩子,這才逃走。
“不過這些事都是後來聽說的。當時,我并不在場。”
正如對固北公主所說的那樣,馮家滅門那年,馮稹才八歲。
馮秩作為長子,完美地繼承了父親的文武兼修,很有虎父無犬子的意思。有了哥哥珠玉在前,馮稹則顯得沒什麼出息,文麼,背不全課本,武麼,他年紀還小,招式隻能做個七八分像,剩下的就有些敷衍。
那時母親的肚子裡還懷着老三,父親一直希望是個女孩兒。馮稹也希望自己能有個妹妹,如果再來個文武雙全的弟弟,隻怕父親眼裡就再沒他這個孩子了。
他也不是不願意學,就是學着學着,總會發現更有意思的事。
初八那天,馮稹剛和兄長吵了一架。因為他練功又偷懶,父親已經斥責過他,兄長來指點的時候,又把父親說過的老話學了一遍。馮稹聽得煩躁,當場頂撞,結果反被兄長打了手闆心。
他一氣之下,誰也沒告訴,自己溜出家門,決心再也不要回來當馮家人了。
但八歲的馮稹未曾想到的是,他後來确實有了不做馮家人的機會。
就在他離家出走的當晚,全家死了個精光,連馮家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都未能幸免遇難。
“官府來人查訪,書房裡一片混亂,清點後發現丢了幾件父親珍愛的古玩,便說是竊賊謀财害命,很快便告結案。但我始終覺得,沒有哪個賊會如此招搖,在燈火還亮的時候入室行竊,之後又堂而皇之地連殺數人才逃之夭夭。更何況,我父親死得蹊跷。”
即便已經過去十二年,曾親眼所見的景象仍然曆曆在目。
馮稹因為離家出走而逃過一劫,也未能目睹兇案發生的場景,但後來他見過父親的屍身,渾身沐血,并不似被偷襲得手,而是經過激烈打鬥後因不敵而喪命。
馮憑的年紀不比葉平巒大多少,死時不過三十來歲,正值壯年。且他武官出身,靠戰功升任侍衛司指揮使,京城裡比他身手好的人屈指可數。
得是什麼樣的竊賊,才能夠把當時的禁軍首領一劍穿心?
“當然,最令我起疑的,是賊人的劍留下的特殊痕迹。”
馮稹低頭上前,拿起書案上的紙筆,淺淺勾勒了一個樣子。
白紙上,黑墨描出了一個疤痕模樣。與尋常單刃或雙刃刀劍形成的細長傷口不同,馮稹所畫的是一個形似錐子截面,但有數個棱角的圖樣。
馮稹把畫紙放到葉平巒面前。
“我父親身上的怪異傷痕,與六郎被刺留下的痕迹幾乎完全一緻,都是這個樣子。如此巧合,若說昨夜的刺殺與我馮家滅門案沒有關聯,我把馮字倒過來寫。”
葉平巒看過紙上圖樣,又看向馮稹,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至于是誰要殺我,這些年,我也有些猜測——滅我滿門的,與昨夜來追殺我的,應是同一幫人。”
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實不相瞞,最想讓我死的,是我馮氏旁支親族。十二年前刺殺父親,是為了他的官兒和爵位,這一回,應是為着頂替我做驸馬。”
馮氏一族親緣複雜,要說世代簪纓族說不上,但在地方也是一門大族,早年間還有一些人做過前朝的官員。不過跟随聖上打了天下,在新朝有一席之地的,隻有一個馮憑。
馮憑是庶子出身,因軍功受了爵,封了官,從一介平平無奇的小武官,搖身一變成為馮家光耀的門楣。
而從前那些在前朝做過官的親戚,要麼獲罪,要麼貶為庶民,剩下的,都是一些不上不下,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要說這些人不嫉妒,隻怕馮府門前的石獅子都不會信。
當年馮稹年紀小,不懂得親族間的彎彎繞繞,不曾把全家特别是父親的死因,往自家親族上頭想過。
但後來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不得不讓他多想。越想,就越心驚。
“我父親去後不過數日,族中叔父就上書朝廷,援引前朝絕嗣由族人襲爵的規矩,求請承爵。”
馮稹冷笑一聲。“誰料我還活着,壞了他們的計劃。”
事發當時,小馮稹離家出走,抱的是不回來的主意,他也确實出走了好幾天,直到在市井間聽說了自家傳聞,才驚覺出事,打道回府。也是在那時,馮氏親族的其他人才知道,原來馮憑這一支還沒絕戶。
不過大抵是馮家人的做法讓聖上起了疑心,為了保住馮稹這一根獨苗,幹脆下令将馮氏除爵。
這下好了,不管是誰,都拿不到爵位了。
但馮家人的野心并未止息。
由于年少失怙,又被收回了爵位,聖上對馮稹頗為憐愛,因此一直對他多有優待。明知他讀書隻有半瓶子醋,還是點他為皇子侍讀是一例,此次召他做驸馬,也是一例。
雖有慶安公主本人的緣故在,但聖上優待的意思更明顯,更不用談他平日裡穿的、用的、住的,都是皇家賞賜,羨煞旁人。
畢竟,在聖上看來,像他這樣沒了父兄支持,又整日吊兒郎當的世家纨绔,沒有比做皇家人更舒服的日子了。
“他們甯願奔赴千裡來涼州,也要趕在年關前動手,也是猜測聖旨會在年後下來,到時我一上路,反倒不容易截住,不如趁早誅殺,那聖旨也就可以不用下了。”
葉平巒對馮家的陰私并無關心,平靜地聽完,不做評斷。
他問的是:“你可瞧見了行刺六郎的賊人所使兇器的模樣?”
馮稹提筆,又畫下了一把兇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