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稹想起這個叫雀兒的女孩子,還是自上次被葉平巒逼着收留在了府内之後,第一次見到她。
也許因為此前見到她時,她不是躺着就是跪在地上,今日難得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瞧着比印象中高一些。年紀也顯得沒那麼小,應該不止十一二歲了。
隻是人還是很瘦,比春風裡的柳枝還瘦,若是隻看身形,又有些摸不準她的年歲。
不過半大不小的孩子總是很難分辨具體年紀的,馮稹也沒有多想。
他隻是很溫和地注視着雀兒,告訴她要小心。
被他這樣看着,雀兒莫名緊張起來。
她紅着臉兒,僵硬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出汗的手心。然後她仰頭往樹上看,心裡冒出絕不能讓少主失望的念頭,帶着一萬萬分的笃定。
一隻沙燕兒挂在樹冠上,随着樹枝的擺動不停地輕晃着。
雀兒先是試着抱着樹幹往上蹬了兩下,然後夠到了最底下的一根粗枝,手一勾,也看不清是怎麼用了個巧勁兒,人蹭一下就站到了那跟粗枝上。
再往上就更輕松了,能看出來她擅長攀爬,身子又輕盈又靈活,根本不怎麼費勁兒,甚至爬樹的樣子還很好看。不一會兒就順着樹幹爬到了頂上,輕輕松松把風筝摘了下來。
她下樹也很快,方式特别,有點像順杆兒出溜,不一會兒就安安穩穩站到了馮稹面前,把那隻沙燕兒遞給他。
馮稹膝上坐着的那個孩子立刻把風筝攥住,往自己的方向拖。
雀兒卻沒撒手,眼睛看向馮稹。
馮稹輕聲道:“風筝本是這孩子的,我替他謝過你。”
雀兒立刻松了手。
“少、少主不必客氣。”
她的臉頰還是浮着薄紅,眼眸裡浮現出羞怯,隻和馮稹短短對視一眼,馬上就把目光移開去。
馮稹由人推着輪椅走遠時,出于某種直覺回頭看了一眼,雀兒一直追着他的目光,又再次害羞地逃開。
她似乎很難長時間的看向馮稹戴着面具的臉,但馮稹不能确定,她是否是和别人一樣,出于懼怕。
雖然雀兒爬樹的功夫确實讓人眼前一亮,但雀兒這個人,馮稹并未放在心上。
住在節使府的葉家人本就多,來往蹭吃蹭喝的閑人也不少,光是要記住這些人,馮稹就花了不少心思,自然不會留意區區一個下人。
不過幾日後,馮稹在書房門口,又再次見到了有過數面之緣的雀兒。
這日他出門得早,去了趟軍營。
按葉平巒的意思,他在家祭上露過面,府裡也轉悠得夠了,可以試着出門,恢複以前葉春深日常的行程。
葉春深不是軍中人,但往年還在涼州時,時不時會去軍營。
都說虎父無犬子。那時候葉春深年紀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葉平巒沒少叫他跟着軍營裡五大三粗的糙漢操練,希望他強身健體,早日接過軍符。
然而葉春深雖然聰穎非凡,于武藝一道上确實沒太多天賦,父親交代下來的訓練,勉強能完成十之七八,剩下的全靠教官放水。
後來葉平巒似乎慢慢淡了培養葉春深接班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強他日常來軍營操練。隻不過後來葉春深還是時不時會去軍營探望父親,因為葉平巒不着家,如果固北公主有什麼事情想和父親說,他隻能替公主去軍營尋人。
山不來就水,水自然去就山。
葉春深曾經走過的路,如今馮稹也不得不再走一遍。
其實,從節使府到軍營的那條路原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可因為如今出門隻能坐着慢悠悠的馬車,下了車又隻能搖着慢悠悠的輪椅,從軍營那些兄弟跟前經過時,既不能上去親熱招呼,視線還低人一等,個中滋味實在是難言。
所以後來在葉平巒那裡,和眼下這個唯一能說幾句真話的人,多談了幾個時辰。
回程的時候,夜便深了。
不過令人沒想到的是,他回府後發現,書房門口的台階上,在這個因節使下令嚴查進出而備顯冷清的地方,竟然大剌剌地坐着一個人。
還是那身素衣青裙,在乍暖還寒的晚春夜裡,顯得有些單薄了。
這麼涼的春夜,她就坐在石闆鋪的台階上打瞌睡,懷裡抱着一個很大的食盒,腦袋擱在食盒上,睡得嘴巴都張開了,像個孩子似的。
馮稹的輪椅在她跟前停下,她也沒醒。
守着不遠處的侍衛見到馮稹停留在她身前,連忙匆匆趕來解釋,聲音莫名放輕:“少主,這是夥房派來給少主送糖水的,今日少主不在,她說留在這裡等。”
說完,又怕馮稹責怪他沒有盡忠職守,又小心解釋道:“以往每日都是她來送,都是熟臉,便沒攔着。”
馮稹點點頭,示意他并不介懷。
揮退侍衛後,他輕聲喚了一聲。
“雀兒。”
她的眼皮動了一下,口中發出意味不明的字節,聽不清在說什麼,人卻沒醒。
自從服了啞嗓子的藥之後,馮稹說話比從前費勁多了,聲量大不起來,隻好略微彎腰,向台階上的人探身,又喚了一聲“雀兒”。
雀兒又嘟囔了一句什麼。
馮稹這回離得近,聽見她說的是:“我跟你走。”
說完之後,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緩緩睜開,在見到戴着面具的人後,一瞬間驚喜地睜大開來。
一雙黑而大的瞳仁,映着廊下的燈火,在這涼夜裡顯得異常明亮。
雀兒一見他就笑,尚未張開的面容如初夏小荷,爛漫天真。
“少主回來啦!”
她連忙站起來,因為屈坐久了,腿腳發麻,起身時踉跄了一下。但她沒有試圖伸手扶住旁邊的欄杆,雙手保持着捧住食盒的姿勢,雙膝撲通跪在了地上。
馮稹連忙問:“沒事吧,可摔疼了?”
剛才還笑容明媚的少女此刻呲牙咧嘴的,口中卻道:“沒事沒事!”
明明膝蓋疼得要命,卻還是先急着把食盒打開,看裡頭的東西有沒有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