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天氣還透着涼意,春榮樓外的紅梅還剩下兩三隻。
一身雪色衣裙的女子倚在紅漆窗看樓外紅梅。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她卻是正好的三分梅香,七分雪白,冰肌玉骨上一段梅香,用潔白的雪,幹幹淨淨地捏就了她的模樣,細緻描繪她的眉眼,給了她尊貴的位置。
上天實在很寵愛她。
春榮樓的魁首彈着琴,看這位永玉公主的背影,眼睛裡出了神,像是着了迷:“公主在看什麼?”
他停下了彈琴的手,站起來,一身青色春衫襯得他如竹而立,萬看不出淪落風塵的氣息,正是這一份于此地格格不入的幹淨,才讓他成為了此地的魁首,正如他的名字,竹筠,是溫柔清淡,沒有攻擊性的。
甯枝月卻關上了窗,隻搖了搖頭,回答:“沒什麼,今天還是很冷。”
對方來了這麼多天,竹筠也大概摸清了些對方的喜好,就比如說,這位公主,喜暖怕冷,實在是到了連孩童都覺得嬌氣的地步。
她再來他就多加了些爐子燒的暖烘烘的,看對方雪白的狐兒臉上一抹粉色,于冷豔的臉上露出餍足而柔和的樣子,像隻取暖的小白狐,懶懶的躺着,卻仍勾人,不禁分不清誰才是那個美色侍人的存在。
他也不是沒見過,侍奉他的小童看着她發呆的模樣,她進來是,往來的無論是客人還是樓裡的人,都忍不住駐足看她。
他比他們都離她近。
這麼多天來,她日日來春榮樓,隻見他一人,又從不強迫他,舉止有禮就像他們是朋友一般,經曆這些年,心海滄桑如他,都忍不住生出一絲幻想。
她待他,總歸還是有那麼一分不同的吧。
不管有幾分,總還是被看見了吧。
他眼底露出幾分溫潤的笑意:“爐子添個火?”
甯枝月點點頭。
竹筠便吩咐門口的待着的小童去添,他拿起了鬥篷,為甯枝月披上:“添爐子需開着門,公主披上這鬥篷,擋風。”
他這舉動做得親近而冒昧,略有幾分忐忑的看女子的臉,對方卻擡起頭來,輕聲說了謝謝。
那麼自然,竹筠不由得多了幾分妄想。
如果他能贖回自己的賣身契呢,如果他去找她,她會接納他嗎?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什麼也要求不了,但若隻求能待在她身邊呢?
一陣哭喊聲打破了他的念想。
開着放爐子的房門突兀地竄進來一個影子,不管不顧地就躲在甯枝月的身後。
随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帶着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眼角細紋掩在厚厚的層粉之下,誠惶誠恐地跪下:“公主恕罪,樓中人不懂事,不小心沖撞了您。”
甯枝月這才來得及去看自己身後的影子。
看上去十四五左右的瘦弱少年,一雙眼睛生得烏溜溜的,短短的人中,滿是稚嫩,幹燥的唇緊緊咬着,秀氣的面孔上滿是淚痕,一雙抓着她鬥篷的手,紅通通的,腫得像個胡蘿蔔,滿是凍瘡的痕迹。
他狼狽不堪,像是被獵人追逐着逃命的兔子,其實已經無路可逃了,眼裡都是倉皇失措。
看着前來抓人的幾人,她想了一下,說了話:“這是你們樓裡的人?”
“是,公主您看,這是賣身契,白紙黑字的,寫得明明白白的,官家送到我們這來。”
“雖說出去不好聽,但我們這總歸是能吃得起一口飯,穿得上好的衣服,比那些流放邊疆的人還是好一些”
男人為難地擠出一抹笑:“公主,他年紀小,不知道您尊貴的身份,您千萬大人不記小人過。”
看來她這殘暴的名聲屬實在外,甯枝月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怕她下手把人殺了。
她看了眼男孩子,卻見對方緊緊盯着她,眼睛溢滿了淚。
“您能帶我出去嗎?”聲音帶着哭腔。
他急着說話,字像是連成串,擠着出來,有點口齒不清:“我會掙錢,把錢還給他們,不,不要把我交給他們。”
“你想跟我走?”甯枝月倒是新奇,“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男孩子肯定地一點頭:“你是好人。”
他圓溜溜的眼睛還是濕潤的,于是更顯得清澈純真。
甯枝月看着他笑了,管事的男人吓得一哆嗦,忙跪下:“求大人饒命。”
“贖回他的賣身契多少錢?”甯枝月數出銀票。
“五……五十兩。”與男人預料太不一樣的結果讓他都忘了擡價。
她扔下了一張一百兩:“那把他的賣身契拿來吧。”
竹筠站在一旁,就看着他曾經的幻想,突然在另一個人,一個莫名其妙跳出來的小醜一般的人物身上,變成了現實。
等馬車駛離春榮樓以後,他才發現原來他得到的,并不特殊。
馬車駛入王府,一路上并沒有人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