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的這個孩子眼裡沒有了平素面對他時的敬畏和柔順,不再像是個任人擺弄的陶瓷娃娃,卻多了連他都警惕的東西。
像是有什麼要脫離控制。
這種感覺糟糕極了。
果然,下一刻,郁酌又輕又緩地反問:“可是無論我現在怎麼吹,媽媽都不會醒的。不是麼,爸、爸?”
卓風揚眼神陰沉,身體卻上前兩步,故作關切地想要觸碰他的額頭:“是不舒服麼?怎麼說胡話?讓我看看。”
郁酌微微向後一仰頭,後退半步,輕輕嗤笑一聲。
張警皺起眉頭,警惕地察覺到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
他上前一步,把郁酌和卓風揚隔開,輕聲問:“你渴不渴?陪叔叔喝一杯水吧,讓爸爸幫我們倒,可以麼?”
郁酌垂下眼睫,唇卻緊緊地抿起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無法訴說。
十五歲的少年就這樣靜靜地站在燈光下,輪廓透明得好像是要碎掉一樣。
他搖了搖頭,拒絕了張警要單獨和他說話的好意,深吸一口氣,堅定地看向張警:“叔叔,我要報案,我要舉報這個人非法拘禁我媽媽。”
郁酌餘光看見卓風揚臉上一直挂着的假笑面具碎了,面頰不受控地猛烈抽動了兩下,暢快地笑了出來。
上一世他雖然也把這個男人送進了監獄,但他媽媽再也沒有機會掙脫他的控制。重來一次,一切都還有彌補的餘地,他一定要幫助她徹底擺脫這個男人的陰影。
……
非法拘禁是刑事犯罪,郁酌既然報案了,張警高度重視。他先和徒弟一起帶着郁酌和郁晴雪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和藥檢,在等待結果的同時又把三人一起帶回警局分别做筆錄。
“好,大體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負責給郁酌做筆錄的女警合上本子,看郁酌臉色蒼白,關切地問,“你還好麼?是不是不舒服?”
郁酌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漂亮乖巧又精緻脆弱的孩子總是容易俘獲人心。女警看他微微鎖着的秀氣眉頭,想起他的控訴,憐愛感頓時淹沒了她。她給郁酌倒了杯果汁,又拿了塊德芙:“是不是低血糖了?吃點巧克力會好些。”
郁酌對她笑笑,語調安撫:“姐姐不用擔心,我真的沒事……嗯……我可不可以去趟衛生間?”
女警自然是滿口答應。
一進到衛生間,郁酌一直壓抑着的惡心感終于翻湧上來。他忍不住扶着馬桶幹嘔,然而除了胃酸什麼也吐不出來。
好一會兒,他才壓下了惡心,幾乎有些脫力地靠在門上,放開一直緊握着的拳頭,指尖微微顫抖,掌心已經被他掐出深深的白痕。
自從坐上車,上一世車禍的場景就在他眼前一遍遍地循環播放,那股濃厚的血味和刺鼻的汽油味萦繞不去,鎖鍊一樣黏在他身上,一點一點地勒進血肉裡。
警局的衛生間燃着平價的香,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難受地閉上眼睛。
即使沒有一個人,他也咬緊牙關,把溢到唇部的呻丨吟咽了回去。
而另一邊,輔警拿着藥檢結果,一臉嚴肅地悄悄和張警報告:“師父,結果出來了,你看。”
郁酌自己的藥檢沒有檢查任何問題。他們雖然在郁晴雪體内檢查出了安眠藥成分,可郁晴雪因為精神問題本身就需要吃安眠藥,她體内安眠藥的劑量沒有超過她應服的正常劑量。
“師父,你說會不會是小孩和他爸爸鬧矛盾了,故意這麼說的。或者是他也……”他指了指自己的腦子,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下一秒,他的腦袋就被張警擡手狠狠抽了一下。
“我是怎麼教你的?沒有定論之前,報案人的任何話都不能輕視。”張警面色凝重地看向郁酌所在房間的監控,想起郁酌指控時那突破枷鎖一般暢快堅定的表情,“更何況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不像一個會在這種事情上惡作劇的孩子。”
他從警三十年,見過無數人。不要說是十五歲的少年了,就算是成年人,也沒有誰擁有像那個孩子一樣的眼睛——點漆一樣烏黑得發沉,把映入其中的光都鎖在裡面,帶着點似有非有的笑意,深深望過來,就像是什麼都知道一般。
他推開審訊室的門,對上端坐着的卓風揚的眼睛。
不像這個人,雖然笑着,卻總讓他想起陰暗角落裡裡伺機而動的毒蛇。
卓風揚把驕傲壓在心底,故作關切地問:“怎麼樣?賤内和犬子的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吧?”
張警和他冷冷對視。
卓風揚絲毫不懼,微微一笑,笃定他們沒有任何證據:“既然沒什麼問題,不好意思,請問我可以去個衛生間然後回家麼?畢竟我們也不是什麼嫌疑人,不是麼?回去我會好好教育他們的,不會再做這種浪費警力的事情了。”
張警盯着他不說話,半晌一擡手:“請。”
“謝謝。”
卓風揚步履安穩地走向廁所。
衛生間裡,郁酌聽到隔壁小隔間的門被人打開又關上。
他并不想圍觀别人上廁所,睜開眼睛平複呼吸,握了握已經沒有那麼顫抖的指尖,走了出去。
“咚咚咚咚——”
郁酌正低着頭洗手,不知道是哪位的手機落衛生間裡了,還很高雅地用了《命運交響曲》做鈴聲。
“咚咚咚咚——”
命運的敲門聲急促逼近。
小隔間傳來抽水馬桶的聲音,接着,郁酌聽到腳步聲踩着音樂的重音一步步靠近自己。
他擡起頭來,鏡子裡映出卓風揚帶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