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中間有個圓台,一出《天女散花》正唱道:
菩提樹檐匍花千枝掩映,白鹦鹉與仙鳥在靈岩神岘上下飛翔,綠柳枝爬……
茶館小二見人來轉頭迎上去,姜回道:“尋個清靜點的廂房,再上點清茶。”
“得嘞,小姐這邊請。”小二聲音喜氣,長長一應,便往二樓帶路。
小二領着到了左轉第二間廂房,推開回頭道:“小姐,這間廂房視野最好,布置也清雅,您看可還滿意?”
姜回透過幂籬望去,靠窗處有張案幾,上面折一支桃花放在細口青白色瓷瓶,紅木高架上放着垂絲海棠盆景,再往裡,夾紗水胭繡簾輕卷,盈盈風許,水漫一春。
姜回點點頭,問:“可有新茶?”
“有,當然有。”小二道:“本店内的茶山南水北,是各色都有啊!這最有名的便是碧螺春,茶湯碧綠透亮,回甘更有果香,道是一奇。西湖龍井,峨眉雪芽,太平猴魁,也都是茶香馥郁。”
小二介紹的眉飛色舞,說的得意興奮,姜回坐在桌前,并不打擾,綏喜站在身後,一雙圓眼盯着小二,細瞧,瞳孔卻渙散無神,不知飛去了哪裡。
小二察覺到不對,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便呐呐停下來,猶豫道:“小姐。”
姜回淡淡道:“上一壺峨眉雪芽和茶點。”
隔着幕籬,小二看不清她的神色,卻莫名從這清冷的音色中體味到幾分寬心,這般想,自己都是一愣,回過神忙應了退下,卻是大大松了口氣。
背着門,“啪”的打了自己的嘴巴,叫你廢話多。
門裡,姜回取下了幕籬,放在右側凳幾,忽而問道:“綏喜,我如今還餘多少銀兩?”
綏喜想了想,掰着手指頭算道:“那日典當得了十六兩,又得了縣令給的八百兩,請燕公子用膳,住客房……,加起了一共用了二百零三兩六錢,還剩下六百一十二兩四錢。”
“你會算賬?”
綏喜有些不好意思:“他們上書塾的時候我扒着窗聽夫子講過。”
“不過那都是我阿爹在時的事了。”
書塾?
姜回曾遠遠見過一次,那次,也是她在清醒時第一次和她新婚夫君,謝如琢,平靜的獨處。
她與他成婚兩載,似乎每次都是隔着不真切的垂花月洞,遙遙一觀。
就像謝二夫人最鐘愛的昙花,深夜時開,轉瞬即逝。見他,恍惚夢境。
那時,她父親登門,雙目懇切含淚,說她家中幼弟飽讀詩書,才華出衆,實不該拜入區區舉人門下,同窗更是愚拙疏漏,話不投機,郁郁滿身病榻纏綿,口口聲聲為父無能緻伯府沒落連累了他,怕就怕他将來仕途有礙,終誤了親兒。
是以夜不能安寝,日不思清食,愁苦滿身,求助無門。
最後,幾欲癱倒,滿含希冀問她:“聽說賢婿師從國子監範大人,不知可否代為引薦?”
姜回對父親滿懷感恩孺慕,淚含熱淚慌忙點頭。
此時,她連自己應下什麼都尚不清楚。
謝夫人每逢父親登門之後都會對她避而不見,姜回滿目焦急,恰巧那一日,外出任官的謝如琢回京禀報,她不顧阻攔去了前院,到他的書房門前才後知後覺惴惴不安,可。
門,開了。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的看清他的臉。
此時,明月别枝,秋水若幽,青竹映壁,錯落疏影,她隔着風燈望進一雙澈然漆黑的眼睛。
他褪去朝服,隻尋常的一襲白衣,連多餘的綴飾花紋都不曾有。幹幹淨淨的立在門裡,清風緩緩吹過耳尖,眉眼悠然神韻華容,當真是世間不曾有過的公子。
他問:“何事?”
平平淡淡的語氣,聽上去如春日晚風一樣柔和,卻也恍惚不可捉摸,抓不住,碰不到。
他是她的夫,而她,隻是他不情願的、被設計的一個不能站在他身側的“妾室。”
姜回幾欲逃走,可腳步卻僵在那裡,她聽見自己細的輕易便随風散去的聲音:“我,我想求你,幫我弟弟,進國子監。”
她記得他似乎蹙眉,有心想說什麼,可卻住了口。
良久,她聽見他答:
“好。”
姜回低頭道謝,轉身跑離了這裡,仿佛身後有什麼讓她懼怕的猛獸。
月光如練,照在了地上鮮紅的一滴血。
舊時鳴镝澗的山上沒有了野果,她也會跑到山下田莊找些零碎丢棄的稞米充饑,有次被不少孩童發現在她身邊好奇圍着,看她吃土便捧腹大笑,眼淚花都流出來,有個小胖子眼睛一轉來了主意,從挎包裡拿出捉弄人準備的蓮子像狗似的丢給她。
姜回即便不懂也能看出他眼中惡意,腹中絞痛卻也不肯吃,而是狠狠地和他打在一起,撓的他臉上血印一片。
小胖子哇哇大哭,被人發現知道經過後罵她,沒人要的野種還會咬人,賞你吃的,竟還講什麼骨氣?又不是富貴金銀窩裡養着的稀罕人兒。
她是野地裡最不值錢的雁,随處可見,唯一有的,便是爪子鋒利。
可在他面前,她卻矮了一寸又一寸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