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富全拉了黃花梨嵌百寶龍博古紋圈椅坐下,哼聲開口:“姑娘,想必楊慎已經是你的人了吧?”
姜回立在那,面上一派波瀾不驚,淡然反問:“胡掌櫃這是在唱戲嗎?”
目光掃過被反壓着的楊慎,擡頭冷冷道:“輸不起便直說。你們賭坊的人突然變成我的了?真是荒謬。”
胡富全不确信的目光掃過姜回,又看向隐忍怒氣的楊慎,心中開始懷疑,難道他疑心錯了?不對,這件事處處透着詭異。
一次賭赢是運,兩次也可說是天眷顧,但次次赢,就絕對有鬼。
胡富全皮笑肉不笑的道:“楊慎究竟是不是姑娘的人,姑娘自己心裡清楚,但,接下來這局我是不敢用他了。”
“想不到長樂坊不大,能人卻是不少。”姜回勾起紅唇,語氣譏诮。
“姑娘說笑了,我也不是什麼能人,不過會些墨上功夫。”
來人是個身穿墨綠色裥衫中年男子,頭戴幞頭,瘦削身長,腰間橫裥系到最緊仍顯綽餘,走起路來衣衫空蕩撐不起來,遠看還有些文質彬彬,離得近了卻能看見眉宇間蘊着掩飾不住的神氣。
“你也是長樂坊的人?若是從外面随随便便拎一個故意诓騙,那。”姜回眸光落在邱均身上,語氣意味深長。
“我自然是。”邱榮知笑道。
姜回同樣回以微笑,“我不信。”
“胡掌櫃若沒有誠意,那我們便賭不成了。”
“姑娘要如何才能信?”胡富全沉下臉。
“我不與你說。”姜回道,語氣活像鬧脾氣的大家小姐。
“要不是我母親說這裡好玩,我才不會來,髒死了。”姜回捉起襦裙,嫌棄的往後退了一步。
下巴微擡高傲道:“雖然我不是母親親生,但母親慣來是疼愛我的,還叮囑我玩到亥時再回來,定然要玩的盡興,不像二妹妹,雖是母親親生,戌時回來便就會被罰跪祠堂一夜,不像我,無論我做了什麼都不會被責罵。”
胡富全半百眉毛蹙着,心中腹诽,什麼疼愛,那分明是綿裡藏針,存心想着毀掉她的名聲!
大家小姐到了亥時還不歸家,傳出去在那些高門宅院口中便是連清白都難說,又怎會容許自家子侄娶這樣的人,将來她的婚事怕是連低嫁都艱難,若是這個繼母再推波助瀾,便是嫁給西街喪妻的鳏夫都有可能。
這麼想,胡富全對姜回的懷疑有些減輕,畢竟,這麼一個被蒙騙在股掌之中還在對她繼母感恩戴德的閨閣小姐又怎麼能有如此心計想到去買通賭坊書生?
況且,她話裡話外都透露出銀錢不缺的模樣,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一匣子金銀珠寶,又何必去買通賭坊書生隻為了赢呢?
姜回卻不看他,而是定定看着邱榮知,尾音帶着深深的敬仰,仿佛很為他風姿折服:“這位大人想必比胡掌櫃更能說的上話吧?
胡富全眼神沉下來,緊緊捏住了拳。
邱榮知微愣,旋即心裡湧上強烈的得意,一時飄飄欲仙,在不惑之年,被這樣一個年輕的姑娘誇捧總能讓人覺得渾身火熱,他多年來的抑郁不得志仿佛也得到個出口疏解。
是啊,他邱榮知雖童生屢試不第,但天生看上去就是比那些個人要尊貴些。
“那是自然。”他故作神秘的點頭,似乎想讓姜回的崇敬之情更濃烈些,迫不及待的展示自己的能力,補道:“在這長樂坊,我還是能說一不二的。”
姜回“呀”一聲,似無意的脫口而出:“原來邱大人您才是真正的掌櫃。”
胡富全面色微變,警告的眼神瞥向邱榮知,卻被邱榮知無視。
邱榮知整了整衣襟,自尊心被姜回捧的熱脹,矜持點頭:“也可以這麼說。”
“那大人可有信物?”姜回道。
邱榮知有些猶豫,嘴上在年輕姑娘面前逞逞威風終歸無關痛癢,可真要拿出信物卻又是不同。
姜回眸色動了動,決定添一把火,便道:“我聽說文人官戶腰間總會挂着玉佩,上面刻着獨有的标志,足以象征身份。”
“我府上那十一歲剛過了的童生的庶弟,第二日便有了一枚紅玉指環,内裡刻着他的表字,可惜。”
姜回喪氣的垂頭:“他寶貝的很,就是不肯給我看呢。”
須臾,她擡起眼,滿是信賴道:“瞧着大人風姿儒雅,定是秀才!我看了大人的信物也好回去駁他,叫他好生瞧瞧!”
“大人如此通情達理,應,不會不同意吧?”她咬着唇,不确定的說。
“我,我。”邱榮知神色尴尬,“不是秀才。”
姜回追道:“那定是童生。”她語氣似有些勉強,卻仍竭力安撫邱榮知。
“無事,童生也可!”
邱榮知額頭無端冒起虛汗,燈火昏昧照出漂浮在空中的沙礫,卻像是綿綿細針剜在心口,帶着往事不可回首的晦暗讓此刻隻剩無地自容。
邱榮知頹喪道:“我,都不是。”
姜回蹙眉,含着深深的不可置信的,驚疑道:“怎麼會呢?”
是啊,怎麼會呢。他三歲便能誦,七歲識千字,又怎麼會考不中區區一個童生?
“邱大人不必再說了,邱大人自有許多難說出口的話,我都明白的。”姜回誠懇的點頭,又道,“邱大人雖在長樂坊也是比那些隻知讀書的迂腐書生強上甚多。”
“可惜。”姜回微頓。
“什麼可惜?”邱榮知急急追問,莫非她也覺得他才疏學淺,如那些人一般明面上恭維暗地裡嘲笑他明明身無功名卻還強裝派頭,是一個……笑柄嗎?
姜回隻垂着頭不答。
邱榮知如同溺水掙紮拼命去抓救命稻草,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往不好的方向揣測,竟彷徨的像個失去蜜餞的孩童。
姜回欲言又止的擡頭。
邱榮知莫名讀懂。可惜。可惜他連最後一個能證明自己的信物都拿不出。
邱榮知突的臉色漲紅,在一個崇敬自己的小姑娘面前一次又一次承認自己不能,實在不能不讓他汗顔,然而他連這個姑娘,唯一的,小小的要求都猶豫不能答應。
怪不得她會失望。
邱榮知一心想展現自己的能力,又覺得不過是一個任性可憐的小姑娘,也值得他們那般謹慎小心,不過是看一眼,這種小事也忐忑不定,真是丢了文士儒生的臉面。
這般想,邱榮知忽然定心,看他去的方向,胡富全臉色急怒,大呵:“邱榮知!”
邱榮知并不理會,眼風一瞥便有人攔住胡富全。
裡間右牆挂着幅不起眼的畫,畫技普通内容也不過是老叟垂釣,一眼看上去,絲毫不會引人注意。
邱榮知手停在老叟執竿的位置,用力向下一按,旋即手探入畫後,拿出了一枚青玉章。
像是撿拾自己方才丢的所剩無幾的自尊,邱榮知将玉章大氣的扔給姜回。
“姑娘不急,慢慢看。”
姜回幂籬下遮擋的精緻小臉忽然緩緩的,勾起一個詭谲的笑容。
“還真是,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