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她不能同小輩講,也不能同阿兄馮熙講,隻能把阿姊請進宮來得意一番。
自從幼時阿父馮朗落罪,阿兄馮熙随乳母魏夫人逃走。(注1)
她兩具沒入宮禁為沒奚官時,同受姑母馮左昭儀庇佑,也有共患難的情分。
馮太後的阿姊嫁了鮮卑八大貴族之家穆氏的穆真,穆真原已有公主妻,但因太後下旨的緣故,便與公主妻和離,另娶太後姊。(注2)
阿妹得意,阿姊自然也不落下風。
兩人埋在寝室内說小話,間或有笑聲傳出。
舊貴本來多半都是太後的人,于是此番拉攏顯然叫拓跋宏忽視了。
即便是韶華告知,他也難免沉浸在自己的志得意滿裡,忽略其中關鍵的細節。
鈞田制的推行,完全是他一個人的傑作。
對雛鷹來說,首次展翅高飛是可喜可賀的。
他沉溺于如此勢如破竹的強勢推動,即便起些波瀾,也都在意料之内,甚至可以被視作是佐餐的輔料。
他既要做雄鳳,韶華自然聞弦而知其雅意,願做雌凰。
二鳥上下翻騰好不熱鬧,急行時有悠長的凰鳴,一斷一續,激烈時則有鳳鳴一歎一詠。
太後的眼睛遍布宮中,随着幾次皇帝有意為之的出宮人以配民間無婚者,太後的眼睛沒了一半。
拿不準是有意還是無意,太後還是願意相信這是皇帝一人所為,與韶華沒什麼關系。畢竟她看起來,仍像個孩子。
強量大抵都用在專房之寵上,纏的君王分身無暇。
太後看血親有天然之愛,竟也沒有覺得不妥。
太後要出手,自然需要耳目。舊的耳目既已除,新的耳目需填補。
韶華既對此不熱切,她便決議啟用後備選擇。
她的後備選擇有些前後矛盾,但實際上合乎情理。
原昭陽殿中宮人都叫拓跋宏篩過一遍,新換過的這批宮人都是昭陽殿掌令阿吉親自選的。
這一日阿吉為韶華親奉朝食,韶華很快便知:是太後派了常氏女來。
韶華還牢記關于後宮佳麗的故事,又去近瞧了表姊妹們的容貌。最多也隻算清麗,她的心放下一半。
剩下的一半,她去跟拓跋宏說。
太後這是把韶華架上了。若用常氏女,則自己不開心。若不用,太後不開心。
拓跋宏打算将計就計,對她說:“當用則用。”
常氏女被阿吉安排在不輕不重的位置上,使他們很偶爾的可以聽到兩人的夫妻夜話,但又不至于在昭陽殿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皇帝就寝素不避衆人,隻因韶華不喜,便隻讓宮人侍奉于外,備好熱水絹帕等物。
常氏女不認為為貴人娘子布帳侍寝是如何辛苦的差事,她們甚至還因此可以接觸君王。
她們雖依附于太後,但更大的心願無非是效仿太後當年,飛上枝頭,徹底擺脫奴籍的身份。
所以她們的心情是無比矛盾的。
一來因受太後恩惠,就要完成太後交代的事。而此事必有壓制陛下之嫌,她們并非太後侄女,可沒有馮氏女一樣的優待。
二來,韶華對她們雖不苛待,但也沒有額外的引薦 。然,至尊金尊玉貴,又兼白面俊朗,難免叫人心生雌競之意。
韶華在長久的等待中,終于等來了常氏女的第一次行動,緊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她們将夫妻夜話的細枝末節禀知太後,還添油加醋了一番。
拓跋宏素來信重跟在身邊的楊椿,即便在疑心最重時也不肯裁撤他。
當然不僅僅是為了把表面文章做好,更重要的是,楊椿真是一個很不錯的侍臣。
說起來,韶華同楊氏兄弟也算親戚。
楊氏兄弟母樂浪王氏是馮熙和太後母的妹妹,同時亦是馮熙和太後父的表妹。
錯綜的聯姻關系,讓血緣更加緊密。
于是楊椿自少時起,便同兄弟分侍于皇帝和太後身邊。
早年太後專權,對皇帝多有嚴苛,于時口敕,責諸内官,十日仰密得一事,不列便大瞋嫌。諸人多有依敕密列者,亦有太後、皇帝中間傳言構間者。(注3)
但楊椿楊津楊播兄弟三人卻始終不以為伍,及二聖間言語,終不敢辄爾傳通。
就連楊津本是她大兄馮誕密友,長大後因入職宮廷,不可肆意通同,也同馮誕疏遠了。
因為有這前因,對于她們的添油加醋,韶華也未放過細枝末節。
就此,知道她們的又羨又妒。
這總不能是為太後,隻能是為了陛下。在下意識的間構她罷了。
她當時未曾放在心上,隻想着她們果然上鈎了,此法大為有效。
殊不知,疑窦隻要埋下。
久而久之,即便有血緣關系在,也終有分崩離析的一日。
均田制其實暗藏了一個大麻煩,便是戶籍管理問題。
大魏早期多民族融合,仍沿襲宗主督護制。
有宗主督護制在,無法确認戶籍數量,就無法計口授田實施鈞田。
所以鈞田本來是個雷聲大雨點小的工程,太後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因為知道關鍵節點在何處。
直到這時太後才示意衆人發難。
方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需要有經驗和經曆。
拓跋宏這才感慨自己的微服巡幸還是有諸多不全面之處,當以此自勉之。
自勉是日後的事,發難卻是眼下的難題。
問題解決不了,之前浩浩蕩蕩的改制便會成為笑話。
連帶之前由皇帝實際主導的班祿,也會面臨動蕩的風險。
最嚴重的是,有人會覺得他們的王是不能帶領他們過好日子的,二聖間的天平便會立刻倒向太後一邊。
拓跋宏數年沉澱積攢,一朝勢起,豈能看它化為烏有?
拓跋宏身邊自有和平派,勸他向太後低頭,“雖是祖孫之名,實則母子之情。至尊畢竟是太後一手扶養長大的,隻要陛下略略低頭,太後豈有坐視不管之禮。”
拓跋宏臉上未顯,心中自有腹诽:“這母子之情難道是指殺我母氏全族,使我少不知母?便不提還有疑似殺我父的嫌疑,那不也是她一手扶養長大的?”
兩兩僵持不下,宮中氣氛都難免緊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