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最終也未嘗到他想要用的蜜滋黃牛肉,也沒見到他的小娘子。
空空如也的殿中如故燃着燈枝。
再走的近一些,仿佛還能看到韶華正紅袖添香,為他研墨。
原來這就是太後的後手,釜底抽薪,果然妙哉。
韶華醒來的時候,已經離了馬車又睡在了塌上。
這裡早已出了平城,但屋子卻是她十分熟悉的。
她起身來看了看,才驚覺這裡是洛陽,是曾經的家。
太後發出的召令是她因病入寺中将養,送她來舊宅。許她在馮王寺中将養,已是太後的仁慈。
不經曆大事,永遠看不清對方的峥嵘面孔。
即便是血親,最大的仁慈也隻是留住她的性命。
這便是政争,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未幾日,馮王寺中便有官吏前來,是京中門下省指派而來的人。
馮熙如今是門下省長官,因此亦随派了幾位家仆看顧韶華。
随後便傳來了陛下的新旨意:
令門下省昭玄寺整理各處廟宇中人員名錄,她的名字自然也被報了上去。(注1)
雖然她身份特殊,可時常歸于家中。
但名義上既進了寺廟将養,自然要放棄華麗的衣飾。
她素日便隻用螺髻,露出一整張頗具豔色的臉來,倒也清爽。(注2)
又幾日,家中将阿吉和衆仆婢送了來。
跟在阿吉身後的,是一個身量頗高的男人。
她眯了眯眼睛,半晌,才認出他來。
如同少時他初次在院中拜見她時那般。
隻見他跳下馬,伏下身來行禮,又揚起一張漂亮的臉對她說:“奴奴拜見女君。”
自數年前一别,奴奴大不同。
她拉住他的手,兩人坐在花園裡的石墩上,聽他講這些年的事。
奴奴當初被阿吉送往京中皇舅寺避風頭。皇舅寺亦為馮熙所建,在平城南邊,永甯寺之南。又因一尊玉佛的緣故,香客甚繁,是大隐隐于市的好地點。(注3)
太和七年的一個秋天,寺中來了一位南來的遊醫,頗有些名氣。
奴奴成天無所事事,光讀書練劍也無聊,便同他學起醫術來。
“然後呢?”韶華聽的入迷,推了一碗蘭雪露給他解渴。
然後是韶華進宮,他的身份進不得皇宮,便随那遊醫到處行醫。
“那阿嶽你現在豈不是能把脈問診了?”
阿嶽臉上含着澹澹的笑意,轉向阿吉,颔首說:“是。”
還不隻如此 。
他将這一路由北至南,再由南返北的見聞具說于她們聽。
直到夜食時分,韶華和阿吉亦興緻勃勃。
南朝的事不稀奇,隻是容易惹人好奇。
健康宮城每一年都要被攻破好幾次,次次都不過同室操戈罷了。
韶華聽他講起這些事來,倒若有所思。
阿嶽又沏起茶來,告訴她們這是南朝的飲物。
那茶甚苦,喝的韶華阿吉都皺起眉來。
阿嶽突發奇想,将剩的一點蘭雪露倒進了茶裡。
再飲,便覺舒口不少。
阿吉讓童子去多準備些酪漿來,再混合成新的蘭雪露茶,又取當季的桃花瓣點綴其上。
以茶為底,取清香味,混入酪漿的香甜,混入蜜,再綴以花瓣。
三人各品一味,新露已成。
阿吉笑說:“若拿此露去市集上賣怎麼也能得三匹絹來吧。”
阿嶽順口道:“再也不會叫三娘子看低了。”
此時有清風過,樹影蕭蕭,周遭已亮起夜燈。
韶華昨日已收到平城來信,三娘長華業已進宮成了新的馮貴人娘子,太後已将皇長子拓跋恂交于她扶養。
阿吉和阿嶽一時具噤若寒蟬,隻餘眼神交流。
還是韶華先為二人添了露茶,笑問:“你們這是怎麼了?”
她倒沒有故作輕松,隻是有些欣慰的想,原該是如此。
馮氏女的一死一“病” ,太後辛苦積攢下的功業具要交給旁姓人,豈不讓人笑話?
同母的幾位阿妹中,唯有三娘合适。(注4)
她進宮,原是最好不過的。
阿吉替韶華理夏裝,她一并帶來了平城新式樣的布料,又将她的舊屋布置一新。
韶華浴過,她便接過小童手裡的綢布,替她拭發。
隐隐聽到後院有舞劍的聲音,便多問了一句。
阿吉抿嘴笑悄聲說:“是阿嶽。”
阿嶽學醫,也是為了自醫。
他自小受腐刑,又受盡折辱,被馮熙從賊窩裡順手帶回時,是沒有求生意志的。
有賴于馮府中氣氛不錯,主人亦不苛求,竟也慢慢恢複起來。
先是給小童們折兩支葉蟋蟀玩,又順手幫了宮裡來的阍人擡入賞賜之物,最後才更衣拜見韶華。
此夜頗有些沉悶,韶華一面翻一冊琴譜,一面掌扇。
不多時,一隻手接過她手中的刀扇,替她繼續搖。
韶華得以騰出一隻手來,可以一面看書,一面寫幾個音。
阿嶽跪在她的側後,見她要譜曲的詩是一首齊風: “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并驅從兩牡兮,揖我謂我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