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已許久沒有歸省,她倒是日日都在忙。
先是太後的葬禮,繼而是與馮誕商讨大計。
至尊看起來小心翼翼,卻絕沒有手軟的意思。
一面在群臣面前痛哭哀傷直至不能自持,一面神不知鬼不覺的廢黜了鮮卑喪制舊俗。
拓跋人原本的喪期甚短,禮畢即可除服,但至尊已決定要為太後服喪三年。(注1)
此乃純孝之舉,誰若公開反對,怕不是要被冠以不忠不孝的惡名。
宗親大會上,以孝保全性命的前南安王拓跋桢也站出來表示支持。
拓跋桢是景穆皇帝拓跋晃之子。
放眼宗室中,年歲長資曆高血脈親近的宗親當以拓跋桢為首,他的話很有些份量。
甚至位高如拓跋丕都無法公開與他分庭抗禮
舊貴反對的原因很簡單:一是與先朝成事不合,其次是拓跋人傳統的祭典。必須在國喪後三個月内即奉行西郊迎神。
若服喪三年,祭典便無法舉行。(注2)
既而今如此,是否将來變為永例。
拓跋丕不知道,但為此憂慮。
其實舊貴們對至尊加強中原禮制,雖然不感興趣,卻也沒有太多異議。因為不斷輸入外來文化從立國起就是拓跋政權的一貫政策。
然而,這應是有限度的。
至少,拓跋人自己的祭典應始終占據核心位置,這樣的認同在他們看來是不容取代的。(注3)
小馮貴人對此充分表示理解。
作為鮮卑化的漢人,貴女出身的小馮娘子也同平城舊貴們一樣。
幼時便以四時畋獵為首課,在金鼓相擊的亢奮裡,伏于林中,捕捉獵物。
在親與猛獸追逐和纏鬥之中,學的那群雄逐鹿之态。
即便并不了解傳統祭典所能發揮的凝聚共同體的力量,然而曆史久遠,根深蒂固的傳統。在平城近百年的熏陶,卻也足以使他們自然而然的維護這一切。
要他們完全放棄固有的禮俗而全然接受另一種文化,等于叫他們不認祖宗,自絕于天。(注4)
至尊的夢想到底還是太過高遠了。三娘兀自在心中定義,所以既讓人不理解,也不同情。
拓跋丕原本計劃在國喪三月後除服時請立東宮和長秋的計劃落空。
原還想再等一等,卻沒想到至尊的冷水一盆接着一盆的澆上來,直讓人暈頭轉向。
太和十五年閏七月,天子下诏曰:
“祖有功,宗有德,自古非功德厚者,不得擅祖宗之名,居二祧之廟。烈祖拓跋珪有創業之功,世祖拓跋焘有開拓之德
而遠祖平文功未多于昭成,然廟号為太祖;道武建業之勳,高于平文,廟号為烈祖。比功校德,以為未允
朕今奉尊道武為太祖,與顯祖為二祧,餘者以次而遷。”(注5)
拓跋宏為先祖們定下永制。
将立道武為太祖,與顯祖為二祧。
所謂二祧即因功德至偉而保留不遷的祖先。
拓跋宏以皇父顯祖獻文趁劉宋内亂時占領青徐和淮西的功勞,與太武帝拓跋焘并奉為二祧之一。
聽的拓跋丕眼皮直跳,用餘光去瞧馮誕。
馮誕此時已兼任知殿中事一職,雖與執掌宮内禁軍的殿中尚書有所區别,但到底算是擠進核心兵權區,享有知情權。(注6)
原以為是一顆糖,誰知随即而來便是一悶棍。
此诏看起來簡單,實則是全然否定馮太後以往對獻文的定言。
這是一個明朗的信号,諸臣中自有精明者會蠢蠢欲動,擇機順勢而為。
緊接着,戊午又下诏曰:
“國家飨祀諸神,凡一千二百餘處;今欲減省群祀,務從簡約。先有水火之神四十餘名及城北星神,今圜丘之下既祭風伯、雨師、司中、司命,明堂祭門、戶、井、竈、中,四十神悉可罷之”
拓跋宏簡化了諸神的祭祀,進一步削減了拓跋原有舊俗。
拓跋丕還未來得及與馮誕好好碰次頭。
随着進入太和十六年,正月還未過去,便召各相關臣工入宮商議大魏的五行行次。
此次與會者衆多,世家舊貴,一個也未落下。
十有六年春正月壬戌,即诏定行次,以水承金。
拓跋宏選擇承接晉德的深層原因,是否定了南朝的天命亦否定了之前四胡的正當性。
畢竟晉是最後一個大一統的王朝,魏既承接于晉,自也要成為一個大一統王朝。
三日後,又有令出:例降庶姓王爵。
“制諸遠屬非太祖子孫及異姓為王,皆降為公,公為侯,侯為伯,子男仍舊,皆除将軍之号;王爵非庶姓所僭,伯号是五等常秩。烈祖之胄,仍本王爵,其餘王皆為公,轉為侯,侯即為伯,子男如舊。雖名易于本,而品不易昔。”(注)
原舊制,諸以勳賜官爵者子孫世襲軍号。
而此番改爵制,軍号離諸王遠矣。
拓跋宏屬意諸皇弟真正占據要津的願望在此變革之後終于達成。
如此,王被擡高了,近親宗室也被擡高了。
而打壓了遠支宗室和幾乎整個代人集團。
非但馮氏受打擊,連鮮卑八大貴的陸家,穆家亦受打壓。
最憋屈的還是拓跋丕。
他雖姓拓跋,但他是拓跋郁律的四世孫,并非拓跋珪這一支。自也要被例降為侯,喪失兵權。
集中兵權。拓跋丕在心裡想:原來在這兒等着他們呢。
馮誕的知殿中事當的有些膽戰心驚,這是當初拓跋宏給他另設的職務。
前無古例,所以此時格外打眼。他幾乎成日憂心,不得一刻放松,既怕近支宗室抓住把柄,也怕遠支宗室和代人集團因洩憤而彈劾。
畢竟年輕,難免有些焦躁。
拓跋丕心知此時最需有定氣。
他自持年長,指教後輩兩句不為過,反倒勸他寬心,靜觀其變。隻唯有一件事不能慢:“請立東宮和長秋。”
“他會答應的。”拓跋丕道,擡眼看了看馮誕,卻笑:“你從前同他好的睡一張塌,怎麼如今反倒拿不準他的心思了?”
馮誕苦笑,“都什麼年月的老黃曆了,曹孟德和袁本初還好呢。”
話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