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夢回也曾回到少年時,一同吃飯一同飲酪,同躺在塌上,偶爾觀星辰,時常談天的日子。
拓跋宏有時候會同他說起三國故事,漢宮舊事。
結果往往是說的人先困了,漸漸響起鼾聲來。他也甘做他的宮仆,為他蓋好被子。
那時候,多好的日子,怎麼長大就變了呢。
阿父大抵說的不錯。
時間是個殘忍又可怕的東西。
再多峥嵘歲月,都有落幕時分。
再好的少年情誼,也都終于權力鬥争。
二月庚寅日,壞太華殿,經始太極殿。(注7)
太華殿為原先太後理政之所,其意不言而喻。
這一年的九月十八日,馮太後兩周年祭。
拓跋宏再次頻繁登上方山,前往永固陵痛哭拜祭。
禮畢,韶華為他敷眼。
阿嶽配了些草藥,和雞蛋一起煮,有助于消腫化瘀。
若是頂着一雙紅腫的眼睛,再去研習行軍,豈不太辛苦?
拓跋宏順勢将她抱在懷中,手指點在她的唇上,糾正她,“非也。”
不是行軍,而是南遷。
這個夙願由來已久,叫韶華想起了覺山寺上的壁畫。
峭壁千尋,碚礌如鐵。
有心念成畫,便可十年面壁。
拓跋宏的等待又何止十年
他既是個癡人,出手必然猛烈。
舊貴的不滿昭然若揭,此時實不應加劇矛盾。
拓跋宏笑,她與他果然心意相通。握住她的手輕輕的吻了吻,說:“所以得騙。”
“騙?”
韶華恍然:兵者,詭道也。
此番行軍伐齊亦是騙局,實在逼迫衆公南遷。
當面臨兩兩選擇時,人的心就會趨向于二選其一,而非選不選。這是弱點,隻要是弱點就可以利用。
拓跋宏眨眨眼,瞧她仍在沉吟。剩下的半句選擇閉口不談 。
其實這一招太後早年便用過。
每每入宮,必擇兩位馮氏女。将選擇推到他面前,看他心中的天平究竟偏向誰。
不欲她多想,隻以淺吻喚醒她。
韶華羞赧,擡手撐他的肩,搖首,“喪期未過呢。”
禮法上的三年喪期其實是二十七個月,太後薨乃國喪,天子亦不可避。
拓跋宏素來克己複禮,此時也不免歎了口氣。
在心裡想,還有約莫半年,口中卻說:“不要緊,太後她老人家早已司空見慣了。”
話雖如此,到底止于淺吻。
阿嶽和阿吉守在外頭,本以為還要很久。
因此有些閑散,此時冷不防打了個照面。阿吉習以為常,站起來自如行禮。
阿嶽自往返兩地互通尺素開始,便頂了一個侯官的職缺。
其後仍多留于北芒,時常往宮中傳入信件。但面見至尊的機會畢竟有限,此時難免拘謹。
反倒是拓跋宏笑道:“高氏神童,不必多禮。”
阿嶽本家姓高,韶華昨日将他介紹給拓跋宏。
拓跋宏素來惜才,便覺屈居侯官一職有些怠慢了。
侯官又名白鹭,因其伺察時像白鹭伸長頭頸遠望一般,所以得名。(注8)
侯官主伺察,通常扮成各種身份混在市井和官府裡,觀察官吏的過失。
太安四年增設内外侯官,至太和元年内外侯官多達一千多人。
這些人是皇帝的私屬,由至尊私人的禦府負責分賞财物,但到底不是正式官職。(注9)
拓跋宏思慮片刻便道:“等一等,便入宮來罷。”
彼時,他正在吃烤魚。
阿嶽畢竟在南方待過,做起烤魚來有些講究。
用洗淨的竹筒做碗,香料各一份,又将烤好的魚分别去刺,具佐以蘋果汁。
拓跋宏嘗了一口,果真鮮美。
火烤滅了魚的三分腥味,果汁提起了魚的鮮美。香料更激發了味蕾,三者融合,卻比尋常魚羹可口甚多。便是給北人食用,也不會不适。
隻是那魚甚貴。
阿嶽道:“中河失船,一壺千金。貴賤無常,時使物然。”
拓跋宏難免颔首,時使物然,亦是地使物然。
如今南北對立,想縱享些口腹之欲,亦是不易。
拓跋宏這才認真打量起他來。韶華說他雖是武人,但自幼便好文,于言談之間果見斯文之态 舉止又兼十分利落。
待多問兩句,阿嶽這才将往事提及。
進宮雖初時隻能做中官。
但鮮卑遺俗,并不歧視打壓宦官。從中官始得晉升,将來位至尚書亦或外放為刺史者大有人在。
後或可娶妻,還可過繼嗣子繼承家産。
得官身,有未來,這才是正經出路。
許多在外侍奉的中黃門為轉進宮内成小黃門,尚需頗費一番功夫,便是為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