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久攻不下,死傷無數。
拓跋宏在渡淮之際,又遇南齊軍隊的埋伏奇襲。
彼時津路已斷,萬分危急。
拓跋宏駕于馬上,隻得以功勳招募軍中義士。
□□随軍,時為軍主。
本性骁勇,有武藝,弓力十石,矢異常箭,為當時所服。聽之随即應募,謂友人曰:
“如其克也,得暢名績;脫若不捷,命也在天。丈夫今日何為不決!”(注1)
遂縛筏積柴,因風放火,燒其船艦,依煙直進,飛刀亂斫,投河溺死者甚衆。
解至尊之圍也。
拓跋宏從懸瓠出發,經壽陽及附近的八公山抵達鐘離。
一路上并未攻城掠地。
在明知南齊在野戰環境下難敵大魏三十萬主力軍的情況下,依然選擇了揚長避短,不欲多消耗兵力與南齊展開拉鋸戰,多以威勢将其逼退,以顯此次南伐意在聲威。
丙辰,車駕至鐘離。
拓跋宏銳意臨江,乃命六軍發鐘離南轅。
馮誕既病,不能随侍,拓跋宏親入内與其相别。(注2)
彼時馮誕已惙然,左右觀之不忍,紛紛掩面。
馮誕察諸人神色,也知自己時日無多了。
也許人在将離時,神思會變得極為輕巧。
他如今并不覺得十分累,隻是身不由己,仍然笨重,需要人攙扶着強坐起。
他行不得禮,總想着既将别,要說上兩句話。
可是說什麼呢?
他的遊思早已飄回少年時。
十四五歲時的自己,和十四五歲時的他。
離命運般的太和十二年還為時尚早。
那時候,他們常往白登山上去跑馬。
風一吹,草色搖曳,綠油油一片,看的人心曠神怡,暢快無比。
他說他想做一個能臣,常伴君側。
拓跋宏隻是笑,意味不明。最後才說:“那還是我壓力大一些,畢竟君非君,才難呢。”
他當時想勸慰他幾句,可是話還未出口。
便有小黃門一陣風似的跑來,隻說:“郎君,太後有召。”
他拿着他的那一柄碧玉色繪金鶴的傘。
一面跑,一面回頭喊:“你等我回來。”
他此時想起,竟笑了起來。
想說的話叫那小黃門打斷,連他自己都憶不起了。
他一陣猛咳,仿佛一股熱氣正從身體中離開。
使他無力,眼中似有一股氤氲之氣,仿佛當真回到了那一日。
他說:“臣夢見太後來喚我了。”
拓跋宏略一怔忪,半晌方才嗚咽,執手而出。
臨行,他召來徐謇一問
徐謇不欲妄言,隻道:“約莫就是今晚了。”
是日,去鐘離五十裡許。
昏時,果告馮誕薨。
拓跋宏立于江邊,哀不自勝。
在初春的晚風之中,韶華為拓跋宏披上狐氅。
他原先那件氅衣,已在方才親自臨視馮誕入棺時充作衣襚。(注3)
拓跋宏回身去瞧她,兩人執手漫步于城牆上。
韶華說:“阿兄給了我一幅畫。”
“什麼樣的?”
“是兩個人。在碧草叢中騎馬,一個穿玄衣,一個穿白衣。”
拓跋宏想了想,才道:“其實跟他訣别時,我就想起來了,他定是在回憶往昔。”
回憶沒有這些争鬥的日子。
可是與馮誕而言 那是沒有争鬥日子
對他而言,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時候,太後強量。
他在這樣的管束下不得不低頭度日,何其難也。
後來,是他将他帶進風波中來。
有時候他在想,如果當初不授他高官厚祿,無需他站在朝堂上支持他。
不将他帶入這場漩渦之中。
他可能現在仍騎着馬在草場上飛馳。
他深知馮誕其人,并不曾真的怪罪他的沉默。
隻不過出于君主的立場,他也必然需要舍棄一些東西。
比如他的少年之誼,他的單純與天真。
馮誕從未有過這些抉擇時分。
他有的,是他為馮氏世家的責任,還有在舊派新派之間的勞心維系。
可這些都是徒勞。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宮廷之中也沒有不争之人。
鬥争沒有對錯。
這是時代的命運,是他們這群人的命運。
韶華問:“該放在哪裡呢?”
該放在哪裡呢?
拓跋宏想了想,隻覺得有些恍惚。
眼前仿佛能看見江水滔滔。對面便是南朝,此刻好像有铎聲飄來,在他耳邊聲聲作響。
他輕輕的閉起眼睛來,很偶爾的想起少年時的自己來。
少年時的他便老成持重,他在謀劃着,企圖為自己争一個未來。
為他伴讀的馮誕,他原以為他定似其妹,能始終跟他站在一起。
然而,終歸是錯過了。
若要他為馮誕選一個未來的話。
那麼,願君如江水罷。
願君如江水,滔滔不絕。
未幾,太師馮熙喪告亦到。
拓跋宏在還洛陽的途中,便開始起草司徒馮誕的谥文與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