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遷都後第一個薨逝的高官,拓跋宏欲興晉之舊禮,為其落葬。
後又複洛陽留台傳至的書信。
死亡是隽永的告别。
人總是在一次一次的告别中抛去原來的自我。
他坐于車駕上,遠眺落日餘輝。
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直至晚間,卧于韶華膝間,才道:“那幅畫就留在馮府吧。”
放在馮誕書室的粉牆上,與他長女鵝黃色的小掌印放在一處。
韶華驟失阿父與阿兄,如此連喪,一時感慨萬千。
她久違的回憶起許多少年時候的往事。
然而即便是如此,生活還在繼續,鬥争的輪盤不會就此停下。
她還要馬不蹄停,去追逐屬于她的理想。
她和拓跋宏共同的理想。
也許在某個宇宙裡,她和三娘永遠是好姊妹。
而眼下她能做的,是去戰勝每一個敵人。
她想起那個初一日,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她印在阿兄眸中的臉。
聲音仿佛穿越時間,此刻就響在她耳邊。
她聽到自己說:“我答應你,阿兄。”
此夜月華如水。
他們是兩個傷心人,所以相擁。
學習所有小獸,用溫暖來安慰彼此。
馮熙因逝于平城,如何來洛治喪?
而其元妻博陵長公主已葬于平城多年,又該如何決議?
如何落葬一事,又在朝堂上引起紛争。
拓跋宏才議定馮熙膝下數位幼子該行的孝儀。(注4)
此刻又接到了來自拓跋丕自平城發來的上表請求——
希望至尊親歸平城親為太師馮熙治喪。
拓跋宏視此為幼稚可笑的圈套。(注5)
拓跋丕素來是太後的擁笃,亦是舊派的骨肱之人。
此番言辭切切,以期通過馮熙的葬禮,來試探他的态度。
他毫不猶豫的加以駁斥,并将拓跋丕貶為并州刺史,使其遠離平城。
拓跋宏輕輕歎了口氣,謂韶華曰:“阿祖老矣。”
本應頤養天年的年紀,何苦還要如此折騰。
拓跋宏思及他曾為己向太後求情,才使其去往太原,離開平城日益複雜的環境。
早在懸瓠時,拓跋宏就曾收朔州刺史陽平王拓跋頤秘報,直指穆泰陸睿意欲謀反一事。
他起先是一怔,轉而又自覺不出所料。
陸睿現為恒州刺史,是僅次于拓跋丕的平城留台的二号人物,出身鮮卑八大貴族之家。
諸代人舊貴皆對降爵制甚為不滿,這種不滿繼續延綿到了南遷上。
此時欲坐擁平城以圖謀反,從他們的角度看來,似是最好的時機。
拓跋宏既已有了疑慮,自然要有所準備。
第一步,便借着拓跋丕請歸赴喪一事發作,解除了他都督恒肆朔三州諸軍事的大軍區指揮權。
至夜于屋中踱步,又覺甚為不妥,轉而推翻自己的想法。
“如若此時将他們一網打盡的話…這一網恐怕不能打盡。”
一來,雖言之鑿鑿,亦有勾連書信作為證據,然師出需要有名。
拓跋宏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量,蓋因信中提及了太子恂。
“太子?”韶華瞧過來。
早在李彪當日追溯流言時,拓跋宏就曾對太子起過疑心,可那疑心不因太子而起。
到底是他的兒子,是他初生的長子。
他曾為了他的人生不跟自己一樣,祈求過太後廢除子貴母死的舊制。
他也不願相信他會受人挑唆與他漸行漸遠。
韶華瞧過那秘信。
信中所言,是兩人拟舉的諸王:
始欲推故南安王,次推陽平王,若不肯從,欲逼樂陵王。(注6)
而在這其中最有份量的莫過于太子。
“太子成了被拟舉的諸王之一,并不代表太子本身的意願。”
拓跋宏也正有此意,隻道:“所以,自要一試。”
試試穆泰陸睿謀反的深淺,試試到底有多少人在支持。
一個傷口既已潰爛,不将毒膿全數發出,将來還會再生瘡害。
而在這一試中,太子的意向也會浮出水面。
拓跋宏主意既定,很快便恢複了陸睿的兵權。
卻很巧妙的隻讓他繼續都督恒朔二州,而把極具戰略意義的,位于恒州與并州之間的肆州,單獨列了出來,也就是說不讓平城主将控制平城的南大門。(注7)
拓跋丕的使離,一來是為了他離開平城日益複雜的局面。
另一層也是反過來,不讓他對穆泰和陸睿将謀而未謀的謀反産生什麼積極的影響。
穆泰此時尚無反應,仍在定州擔任刺史,且先按兵不動。
“太子呢?”
拓跋宏沉吟片刻,才說:“太子長大了,須加冠禮。”
太子加冠,非同尋常。
預示了太子的成年,昭示了太子将可以分擔帝王的部分權力。
此乃國之大事。
韶華思量這一決議,對拓跋宏來說是自然而然。
太子已然長大,拓跋宏先為其聘娶了彭城劉長文、荥陽鄭懿女分為左右孺子。(注)
太子妃的位置依然虛位以待馮誕長女長成。
韶華猜測,這也不過是拓跋宏的借口罷了。
如今形勢變化,拓跋宏也未必想在太子心意未探明之前,輕易使其與馮氏聯姻。
但三娘急于促成此事。
無非是想借馮氏以及馮氏的姻親關系或可為太子助力。
韶華此時正琢磨要如何分配貢品。
宕昌國所貢朱沙、雌黃,白石膽。高昌國如玉一般的白鹽,成群的豬牛羊。用來作戰的波斯草馬。諸妃大抵沒什麼興趣。(注8)
但高句麗所貢之紅參,黃金,白銀飾品。失韋國的曲釀酒。高昌國的葡萄酒。各地上貢的錦彩和寶石。諸妃大概很有些興趣。(注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