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幹的司州牧一職就此虛懸出來,落在拓跋禧手裡。
拓跋幹倒情願如此。
他現在隻能趴在床榻上養傷。為了方便使女侍奉,圍屏帳蔓皆拆除,拓跋禧此時就坐在榻沿,拓跋幹倒像少時被責罰後伏在阿兄膝處委屈似的。
隻不過說出的話,不很委屈。隻說起李彪這個寒門士族,倒真是直。明面上是彈劾貪淫,實際上怕是沖着司州牧來的。
拓跋禧沉吟了好一陣,才冷笑了一聲,“說起來大姓世家重新分等,鬧得那些世家與世家之間都有不睦,更何況李彪此類小戶。根本插不進位置,想要出頭,自然就得倍加勤力。”
拓跋幹道:“那又何必同我們作對,有什麼好處?”
拓跋禧此時才覺阿弟還是太年輕了些,隻道:“你以為是針對你,其實是想向上面表态度呢。”
拓跋幹以為他說的是至尊阿兄,便道:“不會吧,阿兄若真有意如此,又怎會将此職又給到你手裡?”
拓跋禧道:“你想,司州牧主管司州軍政。司州軍政裡包括了洛陽京畿附近的四路軍政,又都督中外諸軍事。嚴格來說,與洛陽令,禦史中尉,護軍将軍的職務均有重合之處。
李彪既為禦史中尉,容不得你實屬自然。你畢竟在此處經營日久,紮根頗深,先将你調開。而後再調開洛陽令,他在洛陽城中獨掌執法大權,自然如魚得水,不必忍受掣肘之苦 。
你又有把柄送上,不彈劾你彈劾誰。“
拓跋幹仍有不明,“這同至尊又有什麼關系。”
拓跋禧挑挑眉,他倒真未必是為做給至尊阿兄看的,還有可能是别人。他眼風一掃,仿佛回到他阿兄回答他婦人妒防的時候。
至尊顯然是樂在其中,他想的卻是皇兄有意讓她參與政事,這是什麼樣的信号。
拓跋幹直到此時方才有所頓悟,卻仍問道:“阿兄的意思,昭儀阿嫂欲與我們分權?”
"倒并非為她所欲,隻是眼下世家新貴連環崛起,逐漸取代原先代人舊貴的位置。我等皇親原本就掠取了代人舊貴的頗多利益,他們既代替了原先的位置,那同我們,遲早有合有争。"
既有争合,那就不單指個人之力。
拓跋幹此時才難免想起了拓跋羽會宴那一日,至尊阿兄含沙射影的一句: “我後子孫,邂逅不逮,汝等觀望輔取之理,無令皇位叫他人奪去。”
他不免陡然握緊了拓跋禧的手 "那太子?"
拓跋禧颔首,他這才驚覺李彪之妙,一箭雙雕。
太子恂當日直至晡時末方出東堂,卻未回東宮,而是直奔三娘所居安昌殿。
哪怕是置身于暖暖爐火之側,他也依舊覺得齒冷,渾身發寒。
皇父誠然未對他用刑,卻給了他一巴掌,震的他說不出話來。
他飲過姜湯,在不自覺的打顫中逐漸平靜下來。他總能憶起皇父看他的眼神,疏離審視中又有些冷漠。
像隔了一層薄冰,處處都是裂痕。
最後,皇父長長的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說,"朕怎麼總跟你說不到一處去呢?"
君主往日自稱,用吾我皆可,唯于公事文中才稱朕。
他記得幼時見皇父時,他總是很可親的抱他,撫他的小臉。
即便後來生出許多不滿,也總以諄諄教誨,循循善誘的多。
從未對他這般言辭,仿佛君臣有别,公事公辦而已。
他定是不再拿他當兒子了。
拓跋恂心裡覺得難過,又有點十分的悲切油然而生。
子不知父,父不知子,何其悲乎。
三娘看了看他,心裡卻在想另一件事。
她或許可以趁此良機告訴太子一些事了。
多年來,太子對皇父的敬愛不假。雖不能完全理解皇父的理想,但私下也同她說過,要以皇父的構想治理好大魏。以至在班賜改制後的冠服時,還曾勸過她易服。
她這才變得優柔寡斷起來。
擔心太子仍奉皇父以為圭臬。
對穆泰和她的提議不屑一顧,甚至不肯接納。
雖馮熙馮誕已逝,馮府到底還有個黃門侍郎馮聿阿兄能為她通同内外。
穆泰從平城傳來尺素,言明若太子不願,可酌情迫一迫。
可她要如何相迫呢?
拓跋丕的兩個兒子如今是太子東宮屬官,此二人為她解惑。
密謀把太子恂留在平城,同時發兵控制雁門關。(注1)
三娘卻覺得不妥。
一來,至尊剛剛将肆州從恒朔軍區單列出來,奪取雁門關的控制權便非常困難。
二來,太子恂何以留在平城?去往平城需要合理正當的理由,眼下太師既葬,百司南遷已畢如何北歸?
三娘自有三娘的道理,她不希望兒子是被逼迫的。她希望她一手帶大的兒子,是心甘情願的和她站在一邊的。
三娘用眼神示意阿德屏退左右,這方坐近正飲酪漿的太子恂。
太子東宮屬官之中地位隆崇的三師三少原為名譽性的虛職,而太子詹事和太子中庶子才實際負責打理主要事務。(注2)
自三年考核畢後,雖東宮内部有所調整。但太子的身邊,尚還有一位中庶子,名喚高道悅。
高道悅本是遼東人,兄弟都是北燕将族出身,與馮氏的關系得從祖上北燕王室開始算起。
高道悅為人耿介,并不怕得罪王公親貴,因此平時對太子恂約束甚嚴,拓跋恂對他是既敬又怕。(注3)
太子恂一路走回東宮,腦海中卻仍回想着母後的話。
"阿恂想做天子嗎?"
"不是日後,而是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