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舊貴們都願意以你馬首是瞻。"
似幽幽笛音,繞梁不絕。
他原是十分恐懼的,卻在母後的安撫下奇迹般地平靜了下來。
他原本就是太子,哪怕是在皇父漢化改革面前,他也是符合傳統禮法的繼承人。
師傅們這樣教導他,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這一切的信心都在皇父的疑慮和失望面前變得格外搖擺不定。
先前東宮官的大換血,而後又支州了幾位中庶子和左右詹事。皇叔拓跋幹和馮太傅依舊想辦法為他保住了幾位關鍵的官員為他所用,其中便有拓跋丕的兩個兒子。
保住的人背後各有勢力,大多都以馮太後舊日功勳馬首是瞻。
他們想保護他,他是堅信的。
可是漢化改革之路既快又急,并不容人做更妥帖的安排。于是他的這幫擁笃便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非但深受皇父忌憚,更重要的是,有時候連他都會很意外的發現,他根本無法全然掌控他們。他們過于有自己的想法了。
但是,事到如今,他們的想法竟不謀而合。
所以當母後對他說的時候,他初時慌亂,到後來方平靜下來。因為這是極有道理的。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
入夜下了場雨,夾着雪。高道悅因此為他更換裝束。
太子恂卻自取了一套鮮卑袍,取走發冠,放下頭發。
自太子由安昌宮出來,高道悅便覺察他有些奇怪,一時卻又說不上來,此時也隻聽太子道:“高郎,你瞧,如此是否更适合我?”
高道悅看着諾大的銅鏡中,太子已恢複舊日模樣。
突然有一種預感從他心中飄至眼前:
心之所向,溢以言表。
他不認為這樣的換裝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這代表着太子恂的心裡正在發生某些變化。
果然,隻聽太子下一句話便是:“高郎,你瞧孤,是否有人君之象?”
雖然太子中庶子很多,但是高道悅卻是他的第一心腹。他們從幼時起便形影不離,他是太後為他所選,出則為護衛,入則為亦師亦友。
高道悅隻覺得心中仿佛被置了一張鼓,正咚咚作響,所以他不得不揮開矛盾用來抵抗,正如除夕宮宴上的傩禮一般。
為驅趕晦惡,而握緊武器。
許是他沉默的太久,太子長時間得不到回應,便以為是在表達反義。竟也忽的歎了一口長氣 ,整個人頹然下來:"高郎,我心裡好慌。"
太子自知不得不作出反擊,可更深想下去,又覺得沒由來的恐懼。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難。
那可是謀反。
刀兵劍戟之間的觸碰,是需要血流成河的。
更何況,他要對抗的,是他天人之姿的皇父。
太子恂第一次正視自己的無力和惶恐,卻為時已晚。
三娘已去信往平城,将太子心意已決之事落定。
穆泰便與陸睿迅速調整了策略,預備由拓跋丕的兩個兒子拓跋隆和拓跋超随太子北歸,而後占據平城,與洛陽分庭抗禮。
平城舊貴幾乎家家響應,穆泰更持兩州兵權。早在定州時耕耘的銅礦金礦此刻也能發揮作用,唯一的難點卻在太子北歸上。
陸睿道:“若太子無法北歸呢?”
穆泰以為他擔心的是太子無法出城,便道:“而今的司州牧是鹹陽王禧,他既收我的貨賄,我自有辦法叫他無法阻擋我們。況且,太子可借用皇後之名輕車簡裝北還,又不是大軍開拔。在洛陽的動向當很小才是。”
其實他還有下文并未點名,拓跋丕之子拓跋隆,娶妻李輔之女。李輔為李沖兄長,還有一女便是鹹陽王元禧王妃。與彭城王元勰之妃,亦為堂親。
如此緊密的親屬關系,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鹹陽王威逼利誘下還不情願,不乏往其後宅想想辦法。
陸睿追根究底:"我是說,若太子被人所扣留無法北還,或是猶豫了,那我們還要如何師出有名?"
穆泰一笑:"老兄,之前聯絡南安王陽平王意欲何為?不過是為着若太子無法北歸,先以南安王,若南安王不肯,再推以陽平王拓跋頤。如今南安王遷往洛陽,如若太子不能北返,自然首推陽平王舉事。"
當晚陸睿便親自捉筆,遣人送密信給陽平王不提。
盛樂的主官朔州刺史陽平王拓跋頤,是文成帝的長弟拓跋新成的長子,是至尊的從叔。拓跋頤擔任懷朔鎮主官時,曾參與過拓跋宏最重要的一次對柔然的用兵。
正因着這一次的大勝,使得柔然不再成為大魏的威脅。也正因如此,奠定了至尊敢于在次年就遷都的基礎。(注4)
太和十六年的這一次用兵,拓跋頤和陸睿并為東西兩路都督。到底是沙場情義,過命的交情,陸睿對他信任異常。
拓跋頤看完手書,自又抄錄一份遣人速送至至尊手裡。(注5)
而後才于燭火下獨自詳讀此信。
那光燭黃橙橙的,印在信筏上,像是輿圖卷起的邊。泛黃又滄桑,好像撫平了多次,卻總也撫不平似的。
非得丢到庫中,拿重物好好的壓上幾日才行。
他将燭火熄了,自去休息。
黑暗之中,他回想往昔,他的阿父曾參與過平滅乙渾叛亂,而現在終于輪到他了。
待此日寫信複于陸睿時,他倒言簡意赅,隻說:"吾與君唯一時之别,盟定長久之約,願大展宏圖。"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說友情,其中深意自有内行人才能體悟。
穆泰陸睿二人一時竟有些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