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臨,第二區,聖庭
暮色已去,黑夜沉沉地籠罩天空。
聖庭中已經亮起通明的燈火。衛兵們紅衣黑領,昂首挺胸,懷抱閃爍寒光的軍刺,成百上千把軍刺指向天空。
他們的背後,燈光像山和海一般亮起,黑色的建築群橫亘在大地上,白衣的侍者四處奔走,夜色中聖庭豁然蘇醒。人們推開聖庭古老的巨門,點亮每扇窗下的黃銅燈,掀開花海上的防寒布,火色的薔薇和白色的馬蹄蓮對着夜空悄然綻放。
這裡是帝國曆來舉行盛事的城堡,曆代的皇帝們在這裡舉辦世紀的婚禮、葬禮、國宴,甚至加冕儀式。據說這裡既保留着古代皇後們宣誓時的面紗和額冠,千年之後還有淩厲的香氣,也埋葬着早夭皇嗣的薔薇金棺,過往的形象雕刻在棺蓋上栩栩如生。
從古老的木門中看去,聖庭的三重門庭像一組嵌套的鏡子。
步道筆直地通向深處,被拱門截斷,分成不同的中庭,有的種植花海,有的古樹蒼翠,一路要穿過三道拱門,才是最深處的聖庭。
一眼能看見最後的庭院,草坪似乎陡然開朗,宏偉的聖庭拔地而起,泛着古老的灰色,淩厲的尖刺直指天空。
最早的時候,這裡是某位皇帝祈禱的聖所。建起它的時候,本來是一座教堂。
黑衣的男人無聲地走進木門,黑鞋黑褲,黑衣的扣子扣到領口,露出來的雙手肌膚蒼白。
他在沉默中行走,踩過草葉上的露水,夜色裡一襲黑衣,像一個黑色的幽靈,路上的侍者來去匆匆,完全無視了他。
隻有當他走過第三道拱門的時候,他的輪廓才被照亮。拱門上的吊燈光如火焰,據說本意是要讓所有從這裡經過的人像被聖光照亮,洗刷罪孽,陰影不存。
路過的侍者一擡頭看見他,像是突然看見鬼魂顯形,驚得手中禮花散落一地:
“李上将!”
讓人意外的,燈光下,這個鬼魂般的男人有一張異常俊美的臉。
五官清晰如刀裁,眉毛壓得很低,拉出鋒利的一筆,瞳子裡像是有冰片一閃,極冷。
他的衣裝齊整,一絲不苟。黑衣的前襟上,别有一枚銀色的徽章,泛着金屬的光澤,刻的是純銀的三角,禁锢着星辰般的眼睛。有點像神秘學裡的“全視之眼”,卻是詭秘的豎瞳。
那是“異常實體戰略局”的标志,這是個極其神秘而血腥的機構,對異常和實體的研究據說已經超出人類科學的邊界,從而向魔鬼的那一側滑去,而眼前的李約李上将正是局長。
“不用害怕,今夜,李上将是我們尊貴的客人。”一個黑衣藍氅的護衛從黑暗中走出,對着李約做出一個請的動作,“您來得早了。”
“隻是我的習慣。”李約徑直向前。
走過最後一扇拱門,最後的庭院豁然開朗。兩邊是一望無盡的草坪,鑲邊一色烈火般的薔薇花,聖庭坐落在草坪的盡頭,果然是教堂般的建築,哥特式的尖刺有如高山,人從石子路上一路走去,仿佛朝聖。
每隔五步,薔薇叢中有小燈照明,照得石子路泛着淡淡的金色,李約踏着石子,黑衣愈濃,臉孔仿佛透明。快到門前了,他忽然擡頭。
就在這一瞬,教堂鳴鐘,報時整點。鐘聲通天徹地,夜空黑盡了,巨大的黑鴉成群結隊地飛起,夜風忽如其來。原本教堂的每道飛拱上都垂着烈火雄獅旗,現在它們飛舞如上百團火焰,帝國三千年曆史的紅色,仍舊鮮豔得像血。
李約垂下雙眼,那眼神并不淩厲,隻是寒冷得像冰:“空氣裡有熟悉的味道。今夜要下雨吧?”
護衛沒有達話,隻是欠身:“請。”
巨大的門扉在李約面前洞開,耀眼的光明崩瀉,他一步踏入聖庭之中。
“異常戰略局局長,李約上将到——”響亮的聲音破空。
迎面是輝煌洪亮的樂聲。
門後是二十四排錦裝的禮官,襯衣筆挺,燕尾服光潔,戴金邊禮帽,領花是白色的大蝴蝶結,連嘴唇上的胡須都修成打着蠟般的一彎。禮官們手持長号、大号和單簧管,仰天吹奏,吹的是一段歡快的迎賓曲,聲音嘹亮。
一卷深紅的長毯滾到人群深處。李約從人群中走過,金色的長号在上空交叉,仿佛以刀劍相交,賀英雄凱旋。
有侍女從兩側迎來,仿佛沉默的影子,為他解下外披,她們的手指溫軟,而動作輕柔,态度極其禮貌。但李約知道假如他表現出一丁點可疑,或表示拒絕,這些侍女會瞬間從她們那漫長的綢緞長裙下拔出各種殺器,從發絲一樣薄的刀刃到生物毒性劇烈的基因針,因為與其說收走外套她們其實是在收走一切利器,她們那麼禮貌是因為她們在貼身搜尋你的武器,在這個地方,她們有合法搜身一切人的權利。
李約聳聳肩,漫步走向中庭。
如果是第一次進入聖庭,大概會是難以用語言表述的震撼。
再沒有這麼宏偉的教堂,這樣拔地而起的偉大的神迹。
一眼望去,是從地面接到天頂的玫瑰花窗,十扇百扇千扇,每一扇都是斑斓絕麗的彩繪玻璃,燈光透過去照成輝煌的金色。而天頂絕高如在雲中。
遠處,黑木像長橋那樣托起巨大純金的管風琴,托在所有人的頭頂,架空的二層高懸,管風琴音管高聳,管風琴是包圍式的,豎起高山般聳立的四角,角上立着吹奏黃金号角的天使,天使展翅翺翔。
似乎正有人在那黑木的長橋上彈奏管風琴,這樣巨大的教堂,如此古老而絕世的管風琴,聲音在高天裡混合成浩大沉雄的風暴。
詩人常以山海形容樂聲,可是此刻又怎麼能用山和海來形容那樣的聲音?怎麼能用大潮和水波?便如在雲上醞釀着雷霆那樣啊!環繞聲震耳欲聾,無處不在。
這樣扣人心扉的音樂,李約卻隻是淡淡地撫掌,“好雅興!這琴聲,是你的風格。”
琴聲稍緩,仿佛是鼓琴人聽見了這話,一息之後,琴聲再起,如浪濤天。
李約卻沒有興趣再發表評價,因為一襲深紅的身影出現在他視野的盡頭。
黑色的、蒼白的,皇帝。
即使披着一襲深紅華貴的大氅,男人留給别人的印象還是黑白這樣沉默的顔色。
皇帝今夜以盛裝出席。藏青的軍裝,肩章垂金,胸前佩着五色绶帶,勳章耀眼如星辰,斜披的大氅上圍着金子般的長縷。他的雙眼漆黑如墨,額發向後梳去,露出清秀的眉宇,修長的雙眉,面容如玉,如果不是唇邊有一抹淡淡的笑容,似乎就要顯得疲倦了。
男人對李約微微地笑,“李卿!”笑容中,似乎有親切的熱情。
李約卻不敢有絲毫輕慢,低頭行禮,“陛下。”
……
“所以我們在這裡站崗幹什麼?”
“什麼站崗?站崗輪得到我們麼!你要搶這些禁衛的飯碗?”大衛露出老神在在的笑,“我隻是帶你來中心地帶深度參與活動嘛。”
阿龍迦和大衛站在大殿的一角。作為護衛,他們本該寸步不離地守在皇帝左右,更别說已經榮升護衛長的阿龍迦。然而陳寂看了他一眼,隻是搖頭,說:“不必跟着我。你的任務,就是記下今天出席的人臉。認清他們,才是你做護衛長的第一步。”
這話變相地給了他自由活動的權利。所以他現在得以站在隐蔽處,默默地觀察。
阿龍迦還是那身挺拔的黑色制服,銀扣雪亮,右肩上卻已披上了深藍的大氅,銀色的绶帶系在胸前,頭發梳整齊了,深紅色的瞳子明亮如火。雖然沒有那些顯赫的勳章,卻也顯得神采逼人,看那張年輕而驕傲的臉,眉梢冷冷的神光,倒像是某個世家門庭的貴公子。
大衛和他一般的打扮,這是今天護衛們的統一着裝。
大衛此刻竟顯出微微的焦躁來,那管風琴彈得越響,他就越腳不沾地,來回踱步,金發被他抓成了雞窩,那音樂倒像是在他頭蓋骨上敲出來的。
“你怎麼了?”
“哈哈……隻是聽到了熟悉的音樂。”
大衛頭上居然微微出汗。他讷讷地一笑,“不說這個了……你看這殿中的人,能看出什麼分别來不?”
分别?阿龍迦瞳光一閃。而後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們的衣服顔色不同。”他側過頭,“比如右手邊二十米處,人數為八的團體中,有五人衣紅,兩人衣墨綠,隻有一人衣黑。”
不僅是這八個人,放眼望去,聖庭的大門洞開,衣裝華貴的人群陸續而至,人頭湧動,宣唱聲不絕于耳。
人群的着裝泾渭分明,多數人的衣着都是紅色的,深紅、淺紅、暗紅、楓紅,女士們的長發中斜插晚霞一樣紅的大麗花,男士領口則塞着楓紅的領巾,這些衣紅之人雖散布各處,與人交談,卻隐隐仍成一個群體,眉梢眼角驕傲而飛揚。
其次是衣墨綠的人群。這些人的服裝趨向保守,長袖長褲,似乎每個人都是異戰局局長李約那樣不露肌膚的嚴苛,領口的領帶打到最緊,女士們的長裙不事熱烈奔放,而更加婉約,身周的香水也沉郁如夜色,深青的裙擺在人群中走過,仿佛暗水上盛開青色薔薇。
最後,人群中隐約能看見幾個穿黑衣的人。這些人的人數實在太少,淹沒在人潮中,隻能看見零星的黑色。
他如實描述。大衛點頭,“非常敏銳。隻是,除了這三類,其實還有第四類的人。但是他們穿的顔色太雜太随意了了,就混在前三類中,你看不見。”
阿龍迦眉頭微動。這種大規模的着裝同調性,在他的心中,代表着某種黨派。“是為了區分黨派?”
“是。”大衛承認,“這是他們政治官員中的大黨派劃分:中天派,衣深紅,其中成員全部來自或就任于王庭星團,也就是中天大冕座;星環派,衣墨綠,代表附近多重群星之環的勢力;邊緣派,衣黑,來自更荒蕪、遙遠的邊緣星域。”
“至于第四派,第四派沒有名字,但人們都叫它自由派,其中所有人都追随聖庭女爵。”
阿龍迦心下了然。在他的年代,這種按王庭、星環、邊緣星域的黨派劃分就已經根深蒂固了,隻是還沒有形成這樣的着裝統一。
“在此之外,還有一些政治力量是屬于‘皇室黨’的,但是,他們不可能出現在聖庭夜宴,因為沒有人邀請他們。”
‘皇室’黨。阿龍迦的面容似乎猙獰了一瞬,他很多年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再次聽到這個曾經以肉互搏、以牙撕咬的死敵,牙間仿佛有一股濃烈的血腥。
人群嘈雜起來。門口再次奏響恢弘的音樂,響亮高亢,仿佛天空裡下起一場金色的驟雨。
門後那些人走進來的瞬間,仿佛有光照了進來。卻不是燈光,而是那群人的容光,這光像是一下把一切都點亮了,滿殿的光明都開始呼吸。
那裡站着月色般的群影,都是年輕人,女孩們長紗如雪,男孩們一身白衣。
他們的美似乎是朦胧的,不可觸碰,像映在冰上的影子,一襲襲白衣影子重疊,叫人想起芭蕾舞劇吉賽爾裡在林中起舞的幽靈,頭頂垂下哀豔的白紗。都是年輕而純淨的面容,年輕人們低着頭,眉毛秀氣,睫毛纖長,低垂的瞳子清澈如湖,清秀得像是竹子,或者《以諾書》中描繪的神前天使,叫人心中戰栗又驚動。
殿内被那種光芒壓得靜了一瞬,而後愈發得嘈雜起來。
“‘歌舞團’來了。”有人低聲嗤笑。
“不知道今天又要跳什麼舞?”
年輕人們排成長列,從黑色拱頂的長橋下走過,像是一列朝聖的白衣神使。隊尾跟着黑色禮服的魁梧老人,面如重棗,大胡子垂到胸前,用金帶嚴謹地束攏,然後是提着孔雀羽長裙的雍容女人,最後是一個白色兜帽的少女,牽着白衣的小男孩。
“别看有的年紀小,這幾位都是享有‘國手’之名的音樂家,或者演唱家,”大衛努努嘴,“至于前面那些年輕人,确實是受到了邀請才能來聖庭獻出表演,但卻并不是民間那種歌舞藝人,事實上,他們中幾乎所有人都是公卿要員之家的貴胄,不是家裡最優秀的孩子也接不到邀請,來到這種隻限于頂層的禦前夜宴,對于這些年輕人來說,這是頂天的殊榮。”
“什麼表演?”
“等所有人都到了,你就能看到。”
仿佛是應和着大衛這句話,前殿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本來年輕人們的到來使得場面喧嚣十足,有人吹口哨打趣,有人眼神肆意流淌,可這一刻所有的嘈雜都消失了,像一道雷霆劈開了混沌,天地初開。
門外的禁衛推開古老的木門,極其齊整而沉重的腳步聲在夜色中響起,那聲音裡的森嚴,仿佛是一整支軍隊在行進!
“軍部的人到了。”有人低聲地說。
十四個服深黑軍裝的人在沉默中踏入殿中,難以想象那樣有力的腳步聲,居然隻來自于十四個人。
他們沒有佩任何武器,每個人除了站姿剛昂筆挺,都顯得寂靜而平平無奇,隻有在女侍搜身時,偶爾有人擡眼,隐隐地有股血氣,讓人感到全身針紮般的危險,像是雨林中野獸窺伺。
進入殿中後,十四人忽然整齊地分開,微微躬身。
響亮的宣唱聲響起:“銀環蛇總艦隊長,庭蘭上将到——”
一個人影從十四個人之間走出。隻是一個人,那十四人的氣勢,乃至全場所有人的氣勢,都像風燭般吹滅了。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披着深黑色的軍裝,黑色的手套和長靴,身形高挑夭矯如黑豹,一雙冰鏡般的眼,兩道深青色的長鬓,有如刀裁,眉宇清秀,風骨蒼峻,幾乎有如古代的俠士。
她漠然地四顧,瞳光如雪,長靴擊打地面的聲音冷酷,她誰也沒看,可她目光所過之處人們都低下頭去,仿佛畏懼她那淩厲的刀光。
“真是的……這腳步聲,總是讓人發出冷汗啊!”似乎有人咬着牙,竊竊私語。
“‘這就是‘狐蛇鷹劍葵’中的‘銀環蛇‘’總艦隊長,‘烈旌旗’庭蘭,”大衛小聲贊歎,“其作戰之風神勇剛烈,是千載少有的、以大範圍橫推和“勇武”著稱的名将,近年來幾乎從無敗績,治軍之嚴酷,傳聞中幾與不可說的那位并肩。”
大衛扭頭,捅了捅發怔的阿龍迦,“你怎麼了?”
“沒什麼。”阿龍迦回神。
隻是見到了當年的故友。曾經在幾光年沒有恒星的黑暗中并肩奮戰,透過艦船的觀測窗,隻有朋友的戰艦在無盡的黑暗中呼應。真是刻骨的孤獨啊。
真好!多少年後,得見故人勇烈更甚!
似乎有人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聲清越的長吟在夜色中傳來:
“揮淚别賦五載後,涉水遙見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