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聲一點哥哥,你們可不想讓這裡的警衛知道你們偷偷潛入了哦。”
皇女回頭看他們,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做出“噓”的動作。
雙胞胎帶着陳寂和阿龍迦在這漆黑的宮殿中左拐右拐,上樓下樓,像是鳥雀飛舞,穿行在迷宮之中。
他們有時停下來躲避侍者,有時折返回頭,爬行進入細細的密道。雙胞胎一路上表現出來的記憶力和策劃能力令人歎為觀止,好像他們從生下來開始就是絕好的間諜特工。
這間皇宮的結構繁複到不可思議,同時它的華麗也不可思議,一路上陳寂和阿龍迦都不記得自己碰到了多少撥傭人,和多少撥巡邏的警衛,看到了多少面雕刻如聖堂的吊頂。
簡直令人眼花缭亂。
将近半個小時後,四個人的腳步停在一扇陰刻着薔薇的古老石門前,陳麟迅速地撥動了什麼,石門發出枯朽的聲響,緩緩滑開,門後露出一個巨大的門廳,樓梯上滾着漫長的紅毯。
樓梯兩側點着如山如海的燭架,白燭垂下瘦長的蠟滴,火光微微顫動,映在牆上浮出嶙峋的影子。
雙胞胎一前一後,小跑着拾階而上,很快就不見了。
遙遠的二樓,傳來輕而模糊的孩子嗓音:“哥哥,快來啊!快來啊!”
陳寂和阿龍迦交換了一個警覺的眼神,兩個人都目光閃爍。
他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走上樓梯,長階原來通向一面白色的巨門,左右兩扇相對而出,門上什麼雕刻也沒有,簡約到極點,在十二歲的孩子面前,高大得仿佛充塞天地。
“哥哥,你媽媽就在這裡面!”雙胞胎的聲音從門中遙遙地傳來,像是一縷煙從門扉中溜出來。
吱呀一聲,巨門緩緩打開。
“進來啊,哥哥!”陳麟的聲音尖銳。
“進來啊,哥哥!”陳琪的聲音飄渺。
陳寂的心跳聲隆隆,震得他四肢顫抖,渾身不安。
他死死攥緊了手心。
“别怕,”阿龍迦走在他前面,去推開那扇門,“我跟你一起。”
門打開的瞬間,光芒如大潮撲面。
出現在眼前的是間白色的大屋,白色的一望無際的天頂,白色的地闆牆壁,延伸到無盡遠處,雕花和長簾也是純白的,仿佛一匹純白的幕布在眼前卷開。
柔和的燈光從天頂灑下,這間屋子太大了,所以顯得極為空曠,每隔十步,牆壁上内嵌有巨大明淨的落地窗,窗邊飛揚朦胧的白紗。
這間白房間的地闆上沒有放置任何東西,嶄新得像是從裝飾完好後,就再沒有使用過。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緊貼着牆壁,有許許多多覆蓋着白布的東西。一襲襲白布挂在牆上垂下,原意應該是要用來遮擋灰塵。不知道遮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輪廓有高有低,靜靜的,像是靠牆站立着許多鬼魂。
“我媽媽在哪?”陳寂大聲問到。
這間屋子裡顯然不可能藏着一個大活人,雖然裝飾精美,但它看起來隻是一間空置的陳放雜物的廳堂。
沒有人回答他。
白屋中除了他和阿龍迦,空蕩無人。陳寂轉過頭,白房間的盡頭有另一扇門,通向外部,皇子皇女想必已然通過它離開了。
陳寂的心沉了下去。這哪裡有他的母親?這裡什麼都沒有。
看來再一次的,這不過又是陳琪和陳麟捉弄他的一個圈套而已。他們拿他的媽媽做成一個他無法抗拒的誘餌,把陳寂這個木頭腦袋的傻子再次釣到了他們精心做好的套鎖中,然後看好時機,收繩!
不出所料陳寂果然又再次中計,他沒經過允許,就帶着自己的朋友闖入皇後鐘愛的行宮,那麼也許他這次不僅會挨一頓毒打,還會連累阿龍迦。
想來陳琪和陳麟此時肯定在房間外捧腹大笑罵他是個傻瓜,看他這樣的傻瓜一次次咬勾挨打吃癟,想必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陳寂心中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情緒,仿佛是在被失望淹沒的同時,又夾雜着一股些微的慶幸。
幸虧……沒有在這間壓得人窒息的宮殿裡找到他母親麼?
阿龍迦按住了他的肩膀,熱度從朋友的手心傳過來,似乎是無言的安慰。
陳寂沒有說話,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輕輕地掀掉了牆上的白布。
來都來了,那麼就讓他這隻“困獸”看看,這間房子裡的圈套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刺啦一聲,第一面白布滾落。
白布下面的東西鮮豔奪目,有些出人意料,是件藝術品,美麗得動人心弦。
那竟然是一面蝴蝶标本。
标本以柚木作框,透過玻璃片,十幾隻蝴蝶振翼欲飛,生動得讓人心裡微微一動。
蝴蝶們用細細的銀絲箍住腹部,雙翅平展,處理工藝太過細緻,顯得仿佛是剛剛栖落在那裡,雙翅将振未振地顫動,輕盈欲飛。
像是有色彩從那裡猛地躍進人的眼中,把這個白色的房間渲染成了鮮活的彩色,陳寂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盈眼的綠意。
這些蝴蝶都是碧色的,要麼像黎明的晨光般發青,要麼瑩潤得像玉眼中的那一點綠色,要麼是種極光般的幽綠,對着光折射出深淺不同的綠意。這些綠意像露水一樣沁人心脾,仿佛石筍上一滴垂懸欲滴的清泉,倏地落下,打濕了人的心口。
讓人想起一整個漫長的春天。
如果現在的陳寂是十幾二十歲的陳寂,讀了更多的書,他會知道這些蝴蝶的品種,都是“藍蛱蝶”、“青鳳蝶”,和“肯特閃蝶”,可惜現在還是個孩子的陳寂對此一無所知,隻是感到一陣眩暈般的驚豔。
他不由自主地掀起了第二面白布,然後是第三面、第四面、第五面……直到根本數不清多少面。
蝴蝶标本、蝴蝶标本,無不是蝴蝶标本。
有的是封在巨大玻璃相框中的蝴蝶标本。裡面的每一隻蝴蝶都通體漆黑,在兩隻巨大的前翅上,有一圈燃燒般的日環,那是以黑色的雙翼為背景,天地日出的景象,黑暗的大地上陽光噴薄而出,徐徐升起,有一種蒙昧初開般的神秘,和震撼。
這是成群的“太陽閃蝶”。
還有高達三米的玻璃櫃,由玻璃櫃的頂上懸垂下無數根透明的細絲,細絲的末端挂着成千上萬隻鳳尾蝶,宛如成群的蝴蝶正在空中飛翔,每一隻都擁有華美的長尾,後翅像翎羽般播散展開。其中有的是碩大的“寬尾鳳蝶”,翅面上有一點驚心動魄的紅,有的是水墨畫般的“玉帶鳳蝶”,或者帶着柳絲長葉般的“三尾褐鳳蝶”。
整座玻璃櫃在頂光的映照下,蝶群宛如形成了彩色的狂流,是一匹華美絕倫的渦旋,無數翅面上的細鱗閃閃發光,煥發出金屬般絢麗的光澤。
還有的白布下懸挂着一副大畫,卷軸滾落,畫布用絲綢封邊,漫長有如一面長幡。
畫中是以墨筆繪的一副水墨,“百蝶穿花圖”,下筆寫意,古雅入神,鮮花皆華豔蒼然,其中飛舞的蝴蝶乍一看去,筆鋒卻像是忽而轉為了細膩寫實。
陳寂定睛再看,每一隻蝴蝶居然都是縫上去的,宛如刺繡,或栖或翔,都是真實的标本,被定格融入了這幅畫中,天衣無縫。
陳寂慢慢地後退了一步,像是被這些藝術品中的那股光華照射到,而情不自禁地被逼退。
這時縱觀整個房間裡,隻有最遠的角落裡的一面白布,還沒有被他掀掉了。
他環顧四面,這樣看這裡就是皇帝皇後用來保存他們蝴蝶标本的地方,每面白布下面都是稀世珍貴的蝴蝶作品,或者極盡巧思,或者矞麗絕俗。
“看來這是皇帝或者皇後放置藏品的一個儲藏室?”阿龍迦擡頭看着那些非生非死的标本,“而且藏品還全部都是蝴蝶标本,按照品種分門别類地放置。”
“走嗎?我們一起闖出去,”他詢問到,二人心裡都已默認這次不過是又被雙胞胎耍了,“還是你想把最後一面也掀掉看看?”
“還是看看吧。”陳寂想了想。
他向那面白布走去,沒有遲疑地邁出步伐。
在其後陳寂作為“雷基努斯大帝”的漫長的一生裡,這一步,是讓他窮盡人生,來後悔邁出的一步。
有一個人類曆史上難解的問題:如果有一個注定會讓你痛不欲生的真相擺在你面前,你會選擇知道,還是不知道?
這一刻對即将到來的命運毫不知情的陳寂,替未來幾十年的自己選好了:他選擇知道。同時痛不欲生。
陳寂握住了那面白布,這面白布顯得尤為陳舊,落着厚厚的灰塵,陳寂收緊了手,他的手心有傷,光滑的白布在手心中泛起一種怪異的觸感,從傷口那裡,一股難言的感覺或者“預感”在他心中同時升起。
他沒有多想,猛地掀去了那面白布。
白布一卷,慢慢地、慢慢地飄落,然後輕柔無力地墜下,仿佛鐘擺敲下,塵埃落定,選定的無可挽回。
那塊布揚起了漫天的灰塵,曆曆的塵埃在光中飛舞,一切像是忽然變得老舊,有種巨大的氛圍突然降臨在整間屋子上空,這種氛圍像是寂靜又像是大雪降下,仿佛一個巨大的幽靈在俯瞰這間屋子,站在不遠處的阿龍迦心中也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陳寂,你怎麼了?”陳寂的背影在阿龍迦眼中突然有了一點不協調的地方,他說不上來。
陳寂忽然木木地向後退了一步,那一步的動作非常怪異,仿佛錫兵,像是他忽然忘記了自己的手腳該怎麼擺放,那一步落下的時候,地闆發出一聲悶雷般的響動,仿佛就要斷裂。
阿龍迦被那聲雷動一樣重的步伐驚動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在他心裡成倍地鮮明起來,像暴雨後的春筍,他立馬上前,“陳寂,怎……”
陳寂又開始倒退。這次不是一步,而是一連倒退許多步。
他幾乎像被火燎了腳底一樣跳起來,步履倉惶得仿佛他在躲避成群的野獸!
“陳寂!”陳寂猛地撞在了阿龍迦身上,什麼東西,什麼可怖到極點的事情抓住了他所有的神智,撞在阿龍迦身上的時候他渾然不覺,像一整塊石頭一樣被他絆倒,直挺挺地就要倒下去。
阿龍迦迅速扶住了他,直到離得這麼近了,阿龍迦才反應出來,陳寂的背影在他眼中“那一點不協調”的地方是什麼。
陳寂的肩膀像斷崖一樣塌了下去,這不是說真的“斷了”或者“塌了”,而是仿佛所有的精氣神和力量都在一瞬間從他身上被抽走、抽幹,仿佛幹涸了的水塘,他的肩膀劇烈地耷拉下去,脊背也同時變得佝偻,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壓在他的頭頂,把他整個人都壓彎了。
忽然間,他成倍地委頓下去。
可這一點都不正常!
要知道自從阿龍迦認識陳寂,這個經常被忽視、經常被諷刺、經常被指着鼻子嘲笑的人,可以沉默,可以低頭,可以面無表情沒有反應……可是阿龍迦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死犟的小孩彎腰!那個瘦削的背影從來都把背挺得筆直,雖然根本沒有人關注,也根本沒有人在意,但是無論在被陳琪陳麟作弄還是羅納德·安吉利侮辱時,他都死死地挺直了自己的背。
真是個死犟的小孩,仿佛在說“你可以殺掉我,但永遠無法毀滅我”!
而這一刻,就在阿龍迦的眼前,他被毀滅了。
如果阿龍迦能看到他的眼睛,他會發現陳寂的眼神是渙散的,那是個極度混亂極度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那面玻璃櫃!
是的,最後一面白布之下,露出的是一堵高大的玻璃櫃,高度超出三米,櫃面純淨剔透,仿佛水晶。
阿龍迦現在也能看清了,陳寂已經倒下,跌倒在了他身上,所以他的視線一覽無餘,他看清楚了那堵玻璃櫃中的東西。
那副玻璃櫃中,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