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開始了!”白衿何身側那少年雙目直勾勾得觑着碧水殿中央處高懸着的一把三尺長劍,劍首玄玉瑩瑩溫如瓊,劍把隕鐵魆黑靈魄湧,而那長劍之刃藏于劍鞘之下,盯得久了,恍若還能聽見那劍鋒入鞘時铿然铮響。那少年興緻高昂地道:“聽說這劍在此處已有千年久,是那大長老入萊羽殿那日親手結咒将那劍鎖在那兒的,聞名不如一見,終于讓我親眼瞧瞧這人間玉骨劍的如虹之勢。”
少年扭過頭,頗為自來熟得将胳膊半彎着搭到白衿何的肩膀上,搖頭晃腦得打量着周遭從未見過的稀奇罕見之景,邊說道:“我名紀鶴雲,表字為初,你喚我名、字皆可,但我獨偏愛我的名,鶴雲絲雨弄春柔,鳳蠟龍薰淑氣福,我最喜歡春時了,那時花開日暖,不燥不凜。”
紀鶴雲斂眸收起了看熱鬧的神情,鄭重其事地看向白衿何,問道:“你呢?姓甚名誰?”
少年的嗓門極高,一字一言都直往白衿何耳中最深處鑽去,震得他聽見了陣嗡嗡鳴響。
白衿何還記得方才紀鶴雲笑自己劍的那一幕,便一手扶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說道:“白一。”
紀鶴雲收了手,也不在乎他那與方才判若兩人的冷淡,彎眼笑着說道:“白一?好随便的名字,在家裡排行老大?”
他見過不少家中人丁旺盛、且父母腹中墨水少許,為了省去些起名時翻籍查典的功夫,便随便用個簡單的數字作了名,一二三四五六順着寫到宗譜裡,看起來不像是子嗣正名,反倒如同集市上數瓜棗幾許般,待到子嗣及冠時,再将這取表字的任務暗地裡甩手扔給兒女,讓他們自己尋些鐘意的詩詞遠志,再統括成個還算高雅的表字。
故此,紀鶴雲在外逍遙快活的幾年間,聽過不少名與字相差甚遠的活例子。他又問道:“表字呢?”
白衿何說道:“沒有。”
“眉悠?”紀鶴雲覺得這表字怪哉,又說道:“眉梢高翹盼,悠然祈君安?”
紀鶴雲胡亂诹了個不成樣子的詩句,終了點頭認下:“意味深長嘛。”
白衿何:“……”
他不如拿硬湊表字的時間來賞賞他的劍。
白衿何懶得同這不懂劍的凡夫俗子辯駁,便默認下來,反正,他日若有人真對着他這張臉喊上句“眉悠”,他也隻會裝聾作啞,查無此人。
此刻。
兩人站在正對殿中試煉台的位置,忽得,身後轟然一聲,白衿何轉頭看去,邊見那殿前大門已關阖,門側兩邊結節如蛛網補絲般一寸寸覆蓋在門上,連帶着被結界隔絕的還有那門外未來得及入殿之人的叫喊聲。
“喂!我還沒進去!”
“我來遲了!!?”
“若是叫我爹娘知曉我錯過萊羽殿大選,我别想豎着進去家門了!長老呢!萊羽殿長老呢!!”
“……”
結界徹底縛住大門,聲響全然消失。
紀鶴雲掃了眼殿内一隅正好燃盡的靈非煙,幸災樂禍道:“萊羽殿向來都是辰時三刻阖殿門,沒能耐掐準時辰,搞什麼壓軸出場那俗套的戲碼?”
而最後一個入殿的幸運兒站在殿門前布了身涔涔冷汗,一時恍惚回不過神,倒是紀鶴雲揚着手叫了他聲道:“诶!傻站着幹什麼呢,還不快過來。”
那人被喊得慌了神,聽見紀鶴雲的聲音,便下意識得将他當作了主心骨,擡起白衫寬袖擦了下頭上冷汗,才擡步走過去。
紀鶴雲還是那副眉開眼笑的模樣,他打量了番那人,又抑揚頓挫地把方才同白衿何介紹自己那番話重複了遍。
但他話剛說一半,便被那人從中打斷。
“我知道你,淮安靈榜第一,紀鶴雲。”那人微揚起抹笑,眸中帶着些許光亮,說道:“小生姓林,名清蘅,字夢延。”
“我知道!尋時劍來清千念,夢走天薄蘅臯淺!還有那句,秋夢雲暮花依舊,我獨延春鳴籁久!”紀鶴雲款款而談、如數家珍。
白衿何瞥了他眼,這小子背得出來這些詩句,怎得就不會賞劍,白瞎了好苗子。思緒飄得遠了些,白衿何又想,就當把這紀鶴雲扔給那空寂癡,每日用不重樣的詩詞來誇那空寂癡,别說上個萊羽殿,就算是他要入毒蠱堂當個護法,估計那空寂癡都要硬從左護法和右護法中間生生造出個“中護法”來。
察覺到他的視線,紀鶴雲沖着他咧嘴一笑,解釋道:“我爹寫的詩,從小他就讓我在書房裡啃他年少時寫出的那些陳詞濫調,還想着讓我繼承他那一肚子墨水,笑話,他那肚子裡的墨水要是夠黑,後來他也不會棄文從武,我當然不甘心當個平平的文官,我就是要入這萊羽殿!”
少年意氣。
林清蘅淺淡一笑,說道:“是了,家父常翻閱詩籍,偏愛令尊所寫《少時歎》中的百詩。”
聞言,白衿何倒是來了興趣,他終于正眼瞧那紀鶴雲,仔仔細細地從上到下将他打量了個遍,若非他面上帶着些許興味而非督查審判之意,紀鶴雲都要恍惚間覺得自己是被抓進了那牢獄中去,正在被那獄卒審視身上哪處該用什麼鐵鍊拴住。
紀鶴雲渾身發毛,問道:“你這般看着我做甚。”
白衿何輕飄飄道:“沒見過真詩人,瞧着怪新鮮的。”
在現代上高中的時候,白衿何文科弱得駭人,理科雖也不強,但總歸還是能打個五六十分,算看得過去,而語文那些文鄒鄒的詩詞歌賦,他背得不厭其煩,後來臨近高考被拘在家裡由家教老師看管者啃了半個月的書,才好轉了些。
後來白衿何聽見那些個引經據典的詩詞,雖然也能聽一耳朵,但還是沒什麼心情去記。
而書裡那些個青史留名的詩人,白衿何是打從心眼裡覺得厲害得不得了。但他也沒正經記住幾個名就是了。
白衿何幾乎以為他這輩子子也就定了型,改不了了,結果破纏觀那三百年,空寂癡硬是用讓他耳濡目染,記了些述蠱的文言,但論起他現在這般文鄒鄒的講話,全是和良逐鹘、甯悠歸這兩人笑裡藏刀、明嘲暗諷練來的。
起初白衿何還講着大白話,後來覺悟,文鄒鄒地講那些七拐八拐的話——更氣人。
尤其是同那左耳進右耳出的良逐鹘講起,他這邊用話把山路十八彎都繞了個遍,那邊的良逐鹘還沒聽懂他是什麼意思。
但這也僅限于前一百年的良逐鹘。
白衿何又問道:“有什麼罵人的詩句沒?”
紀鶴雲:“……”
林清蘅:“……”
白衿何換了個問法道:“令尊可否寫過與‘衣冠禽獸、恬不知恥、兩面三刀、為非作歹’有幹系的詩句?你寫的也可。”
他已經能想到入夜潛入那良逐鹘房中,用上兩句不得了的詩詞罵他時他那張麻木的臉了。
白衿何的眸子愈發得亮,眉宇間也隐隐有了與介紹自己那醜劍時如出一轍的欣然自得。
紀鶴雲:“……”
林清蘅沒忍住笑了聲,道:“這位兄台……”
話剛起了個頭,便聽高殿之上那懸劍銳鳴響徹九霄雲外,殿内的人都自發止了話頭。
白衿何擡頭看那劍,又垂眼比對了下自己腰間那把。
沒他的劍貴氣。
白衿何毫不心虛得想。
“請阖眼冥思領次序。”毫無情緒的聲音響起,如同被抽離魂魄的傀儡般,冷硬得令人一瞬攥緊了心頭,寒毛卓豎、急張拘諸。
周遭衆人陸續阖上了眼,白衿何掃了便個個不安的面龐,兜着圈,那視線又回到了玉骨劍上。
聲音是從劍上傳來的。
轉踵間,便見那劍上遍布寒霜,冷意如同化作實質般攀上衆人的脊骨,還有零星幾個人耐不住寒,直咬着牙打哆嗦。
“未閤眼者,無試練資格。”
白衿何方才閉上眼。
隻覺那寒意在他足底徑直往心頭鑽,倏地額角一疼,白衿何便在眼前的漆黑一團中感知到了一抹意識,那意識扔下個數字——三百六十一,而後又以毫厘之速退了回去,那寒意再次途徑椎骨時,白衿何便感到那處傳來陣斷斷續續的痛楚,靈氣在磨他的骨,他硬生生忍住了想要出手去除那靈氣的念頭,良久,椎骨重新愈合,痛楚也瞬息消散。
它在警告他。
不許,再,無視它。
白衿何咬了下牙。
他不就是晚閤眼了一會兒,怎得搞得像他犯了天大的罪過般,還需磨骨來罰。
這玉骨劍好大的架子。
“睜眼。”那聲音又響。
此刻睜眼,便見那玉骨劍旁多了一團虛無的白霧,飄渺又詭谲,霧團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成了個巴掌大的小人,是劍靈,隻不過這劍靈無五官無性别,身上着的衣衫素白如雪,腰間卻系着個純黑的絲縧,與那劍身一般,白色為主,黑色為輔,白黑交織而纏,不顯突兀,反覺相稱。
不知是錯覺否,白衿何總覺得倘若那劍靈生了雙目,必定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白衿何不覺得他這張普普通通的臉有什麼好看的,難不成這人間凡人入萊羽殿試煉時,從未出現過如他般不聽話的?
未必。
白衿何可不覺得所有人都會循規蹈矩。
“按所領次序依次入問靈台喚劍。”
“一号。”
随着這聲,領到次序一的人忐忑不安的走上台問靈台,途徑玉骨劍下時,他腳步停頓一刹,恍若一瞬生了退意般,他左右看了眼前來參加試煉的衆人,深吸了口氣,才将腳踩到那問靈台的白玉階上去。
隻見,那劍靈一瞬消弭,而後又在問靈台上重聚,它飄定在問靈台東方劍雕之上,它周身的靈氣洶湧墜下,将那石頭鑄的劍雕一寸寸喚醒複生,靈氣所過之處,幹癟粗糙的石頭成了寒落流星的銀鐵,隻片刻,那劍恍若遊龍般有了光彩。
一号瞧着那劍睜大眼睛,無意識地張着嘴,直到劍靈不加情感的那句“以手撫劍身”響起,他方才回過神來,屏着氣攏着眉頭将手緩慢地放到那劍身上。
異象生。
劍身銀光若霞月将一号的半副身軀攏在光内。
不過瞬息。
一号率先咧着嘴往後跳去,連連甩着手,隻見他掌心赤紅大片,半寸幾分布着的寒霜猶若從骨頭裡拔根而起,掙紮着鑽透皮膚,卻又在一息間消失,而那劍又恢複如初。
劍靈說道:“來年再試。”
下一刻,一号在問靈台上被突現的靈洞包裹在内,靈洞散,人也沒了蹤迹。
台下議論冗雜而至。
劍靈的聲音仍舊冷漠:“二号。”
出乎意料的是,二号是那林清蘅。
他朝着問靈台走去,不疾不徐,遠不像一号那般慌張無措。
紀鶴雲湊到白衿何耳邊,低聲道:“你說他會不會被送回殿門外?”
殿門外?
白衿何蓦然悟了,方才那靈洞應當是将那失去資格的一号送到了殿門外,這萊羽殿當真半分情面不留,人家連攀萬階辛辛苦苦上了這萊羽殿,未過試煉便罷了,那劍靈也說了,來年再試,可讓這失去資格之人再頹唐失意地順着這萬階一步步走下去,一階一心境,出了這萊羽殿沒生出心魔便不錯了,談何來年再試。
怪不得那言策弋說大多為過試煉之人都會直接選擇其他宗門,萊羽殿的無情直接絕了他們再來的心思。
白衿何說道:“這萊羽殿好歹将人送到山下呢。”
聽清他說什麼,紀鶴雲沒忍住顫着個肩膀,視線從問靈台上林清蘅的背影移到了白衿何的側臉上,說道:“眉悠,你真有意思。”
眉悠。
他還真叫上了。
白衿何瞥他眼,說道:“我叫白一。“
紀鶴雲說道:“叫表字更顯親近,我們是朋友,而且以後還是一個宗門的弟子,說不準還會拜到同一個長老的門下,你這樣說好生無情,來,你叫我一聲為初或是鶴雲。”
白衿何說道:“這般自信?”
紀鶴雲整個人松散得不成樣子,他又瞧準時機将胳膊往白衿何肩膀上搭去,卻被白衿何輕松躲過,他摸了摸鼻子,說道:“眉悠,人生在世,愁疊愁,憂疊憂,一步一個坎,倘若不自信些,這輩子也就完蛋了。”
他話是往雞湯方面湊,但白衿何可記着方才林清蘅說他那句“淮安靈榜第一”,白衿何在京都那些日子也聽了不少酒肆說書人的人間各榜,其中淮南靈榜便是僅次于京都靈榜的榜單,淮安位于西南八州之中,離京都甚遠,但就是這麼個偏僻的地兒,頻頻有妖魔出沒,這也導緻了八州之人從小就要學上些咒符修靈,且頻頻經曆險境,有個天然的曆練所,年年死傷無數,卻也人才輩出,而淮安,便是八州的靈氣最濃厚之處。
白衿何隻眉眼淡淡,說道:“你若是再叫我眉悠,你便完蛋了。”
紀鶴雲毫不猶豫道:“那我喚你白眉悠。”
白衿何:“……”
懶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