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劍冢。”劍靈此話落地,荒山之外忽地驟起馳風,這陰風如同看不見的硬刀子般狠狠撞在那石階兩旁的棄劍上,發出嗚嗚咽咽地聲響如同身披慘白孝服之人正跪在冷硬硌骨的地上悲悲切切地哭嚎,而天上黑雲壓山,那石門上栩栩如生的蓮花在烏雲之下映不着光,同深入泥濘之地被染黑了般。
随着石門徹底大開,劍靈的身影也一瞬消散。
石階之下五十人。
其餘人見劍靈消失,便不由得慌了神。
這劍靈雖說是督查者,但也是他們性命安全的保障。
有人率先開口道:“紀鶴雲,你來打頭陣?”
他想捉隻出頭鳥,按着前兩輪的表現來瞧,理應是白衿何來做那領頭人,但那人不傻,他瞧着白衿何那模樣便不像是個多富有同理心的,若真出了事,一個名不見真傳、空有實力的白一,哪有父親為守界者、生來便被諄諄教誨應以護佑人界生靈為己任的紀鶴雲靠譜。
果不其然,聽見他那話,紀鶴雲便一步跨上石階,右手執那幻化之劍時還在不斷為那劍輸送靈力,以加強那劍身。
紀鶴雲一步步踩得極穩,背影偉岸,雖說還是少年人的肩寬丈量,但有這麼一個人在前面開路總歸是讓衆人覺得安心不少,他們陸續跟上。而紀鶴雲卻驟然停了步伐,他們以為遇見了何處詭異,便紛紛左顧右盼、心驚肉跳。
誰知,紀鶴雲隻是回頭說道:“白眉悠、夢延,跟到我身後來。”
若真出了事,三人離得近些,還能相互照應。
白衿何瞧着他們那嚴陣以待的架勢,不明所以,難不成萊羽殿還能在大選之日真殺了他們不成?
真若如此,萊羽殿怕是早早便被群起而攻之。
白衿何不緊不慢得打了個哈氣,才在衆目睽睽之下跟在林清蘅的身後一步步越過他們,走到了紀鶴雲的身後。
瞧着他那副散漫樣,紀鶴雲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隻得将眉壓得低低的,試圖給白衿何點兒壓迫感,讓他當回事兒。
誰知,那白衿何不知好歹道:“紀鶴雲,這劍冢對你不大友好,你變成眯眯眼了。”
紀鶴雲:“……”
林清蘅:“噗嗤。”
衆人:“……”
他以前就算是住在山角角也應該知道害怕怎麼寫吧!
緊張忐忑的氛圍被沖淡大半,紀鶴雲黑着臉扭頭接着開路。
眯眯眼?
白眉悠你全家都是眯眯眼。
這石階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畢竟到這萊羽殿前,大部分人都是放棄了使用靈力,一步步硬爬上來的,一萬層石階都過去了,誰還怕這區區百層。
這一段路走得漫長又似眨眼便過。
站在石門前,紀鶴雲謹慎着并未跨過那代表着入劍冢的劃線,而是站在毫厘之外,視線先在可抵達的範圍内打量了圈。
身後的人紛紛詢問道。
“可是出現了什麼異常之處?”
“劍冢之内除了石棺還有何物?”
“劍靈可在裡面?”
七嘴八舌,無其所不問,偏偏就是不肯向前踏上一步親眼瞧瞧劍冢之内。
白衿何站在紀鶴雲身後,看得自然清清楚楚。
這萬兵劍冢裡的鬼魂居然當真有差不多萬隻。
密密麻麻的魂魄飄零在石棺的周遭,若這群人能看見這幾乎都要消散的鬼魂,就會發現,那劍冢簡直比那京都最繁華的街道還要擁擠,若這些魂魄有實體,他們怕是連劍冢都擠不進去。
白衿何便扭頭問林清蘅:“每年大選都要入這劍冢嗎?”
林清蘅答道:“是的,萊羽殿大選的流程從未變過,自萊羽殿入世便是這樣了。”
聞言,白衿何再次觑那劍冢裡的鬼魂,有一隻就在紀鶴雲面前的鬼的視線直勾勾地落在白衿何的臉上。白衿何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邊問道:“每年都有人從劍冢中拿劍出來嗎?”
林清蘅搖搖頭道:“百年出一人。”
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
這石棺是困住利劍的墳,而那劍就是埋葬這些鬼魂的墳,若有人從劍冢中取走了劍,那劍中所埋的魂魄也會跟着他遠走。
生生世世,糾纏不清,死亦不終。
倏地。
那同白衿何對視的鬼大叫了聲道:“他!他是三堂之人!他身上有萬蠱咒的味道!我嗅到了!我嗅到了!萬年我嗅到的第一縷味道!我嗅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餘鬼紛紛拼命擠到劍冢前,有些擠不過來的還被鬼撞倒在地,被踩成了個薄薄的魂煙。
數十張臉填滿了石門大開的空隙,成了堵新的門。那些鬼貪婪得嗅着白衿何身上的味道,那一個個饞涎欲滴的模樣同嗅到了什麼美食一般。
白衿何嫌棄得别開眼,又問:“你可知曉都有何人?”
林清蘅歎息了聲,說道:“能從萬兵劍冢中得前輩青睐取劍出山向來都是祖墳冒青煙的事,這許人也通常都要被萊羽殿當作抵禦其他五界的利器來用,怎可能平白公之于衆,倒是有些小道消息,但那些消息中的主人公通常都是死于非命,若真得此榮命,又怎會平白死得無聲無息,而那些消息中出現的劍據說仍在萬兵劍冢之内。”
白衿何眯眯眼,瞧着那些隻鬼,意味不明道:“前輩青睐?連死都未有資格被人界收斂屍骨送入輪回之人,當真會庇佑人界?”
若非這萬兵劍冢外的封印,他們怕不是早就跑去鬼界自成一體,在某一日攻入這人界,自此生靈塗炭。
似是以為白衿何在擔心沒法順利通過這輪,林清蘅便淺笑安慰道:“眉悠兄莫擔心,此關入劍冢不過是為了尋能從中取劍之人,若不得,萊羽殿也會統一分發佩劍,若不滿意,再過上幾個年頭學了鑄劍,還可自行動手……就同眉悠兄那柄劍般梗讨劍主喜歡。”
不讨别人喜歡。其他人默默補充了句。
隻聽見林清蘅那“讨人喜歡”的類似字眼,白衿何滿意地點點頭。
而那幫鬼還在厲聲尖叫。
“他是誰!味道!萬蠱咒的味道!我還記得死前所見萬蠱咒,那時我痛的要命,但如今終于讓我嗅到了味道偏偏是這萬蠱咒!好香!”
“怕是毒蠱堂之人,瞧他身旁那些人估摸着都是這萊羽殿招的新弟子,毒蠱堂之人又入人間啦!哈哈哈哈哈哈哈說不準再過多久,便又有個所謂的踏雲精兵來陪咱們了哈哈哈哈!!”
“啊?!那我就不是被擠成魂煙了,而是要擠得魂飛魄散了!!!這劍冢如此之小,哪還再裝得下萬數鬼魂!?”
“………..”
“别吵了!你們瞧瞧這人,他的臉怎麼如此之醜,當真是毒蠱堂之人?毒蠱堂可從來都沒有過醜八怪!”
聽見這話,白衿何的視線如同自動追蹤般鎖定那隻鬼,沒再理會身後那群人的小心翼翼不敢踏入,白衿何直接把紀鶴雲拂開,白靴踏入劍冢,那群鬼似涸澤已久才遇甘泉的魚一般蜂擁而上,卻在靠近白衿何那一刻被他袖中緩慢爬出的隻隻蠱蟲吞噬了幹淨。
見眼前的鬼一隻隻消散,那群鬼也漸漸曉得了撲火飛蛾做不得,紛紛驚恐得避讓着白衿何,恨不得當場把這困了他們萬年之久的萊羽殿結界挖破。
“滾開啊啊啊啊!!别擠我!!我要碰到他了啊啊啊啊!!!!”
“靠!!!誰來把我踩在腳下,踩成魂煙也沒關系啊啊啊啊!!!我需要安全感。!!”
“護我護我!!!”
然白衿何可沒興趣理會那群鬼,直接走到劍冢至深處,幻化出來張同良逐鹘那石椅一模一樣的椅子來,坐上去,視線同索命咒般定死在了方才說他醜的那隻鬼的臉上。
白衿何命令道:“過來。”
他的話穿過鬼魂們嘈雜的叫喊中,直達靈魂深處。
那隻鬼顫顫巍巍地想往後躲,但身後便是那結界邊緣,他走投無路,甚至想化出實體伸手去抓紀鶴雲來替他擋住這一遭,可剛化出來個頭顱,他整隻鬼便如同被看不見的鐵索纏繞住般,快速被拖拽至白衿何面前,雙膝砸死,沒有聲音,隻覺恐懼。
而紀鶴雲若有所覺般,他擡腳踏入劍冢,視線開始尋找白衿何,他慌張得四處喊道:“白眉悠!”
卻始終得不到回應,隻有他的聲音在劍冢之内一遍遍空蕩得回響,恐怖至極。
林清蘅也慌了神,白衿何踏入劍冢後身影便在一瞬消失,他連忙站到紀鶴雲身旁說道:“鶴雲兄,我們分兩頭尋找。”
紀鶴雲點點頭,兩人兵分兩路。
後面那些人見此,踟蹰着不敢踏入,但萬兵劍冢并非想進便進,或許此生便也隻有這一次機會,咬咬牙,一個個便也進了劍冢。
或許是出于人道,或許是因最厲害的白衿何都出了事,他們沒有輕舉妄動,而是也開始喊着“白一”來尋白衿何。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隻隻鬼魂蹲在地上抱着頭,蜷縮着放低自己的存在感。
白衿何在一聲聲交疊的“白一”、“白眉悠”、“眉悠兄”之間對着跪在他面前的鬼笑了笑,問道:“你叫什麼。”
那鬼抖了下,說道:“我不記得了,一萬年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頓了頓,他似是為了讓白衿何信了自己的話,便補充了句道:“萬兵劍冢中結界既超脫六界之外,外界千年,劍冢萬年,我真得不記得了。”
“哦?”白衿何笑得溫和,問道:“不記得了?那你還記得你長什麼樣嗎?”
那鬼連忙點點頭,他的墳就是劍,劍身上倒映着他的魂魄,日日夜夜得看,想忘記都難,他說道:“……記…….記得。”
白衿何理了理衣裳上不存在的褶皺,問道:“你覺得自己長得如何?”
那鬼說道:“……不……不如何。”
白衿何的聲音落在他耳裡比鬼界的任何厲鬼的尖叫都要陰森駭人,他似是在這一刻機靈起來,尋思明白白衿何為何獨獨鎖住了他,便連忙說道:“你……你不醜,你好漂亮……”
白衿何得寸進尺地說道:“哪漂亮?”
那鬼嗚咽了聲,下意識說道:“香香的,好香,你好香……”
白衿何陰沉着臉,站起身把那石椅砸到鬼的臉上,砸得那鬼自鼻梁中央消散出來一個大洞,又快速聚攏恢複。
砸得白衿何非但沒解氣,反倒氣火燒得更旺。
重新幻出來把石椅,白衿何再次坐上去。
那鬼不敢吱聲。
白衿何問道:“三堂之戰裡你是怎麼死的?”
那鬼沒想到他突然問了這麼一嘴,怯生生得擡眼瞧他,見到他那明顯沒有耐心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說道:“被一隻妖給殺死的。”
白衿何又問:“方才你不是說你死前見到了萬蠱咒?”
那鬼連忙搖頭否認道:“這話不是我說的。”
白衿何的視線一寸寸掠過周遭那些恨不得原地消失的鬼,問道:“誰說的,自己出來。”
沒鬼吭聲。
白衿何又說道:“想出萊羽殿……”
當即便有鬼投誠道:“方才說這話那鬼是第一個被您的蠱蟲吃掉的,他是最懶惰的那個,當初三堂之戰他躲在角落裡看戲,才死得最晚,隻有他看見了萬蠱咒。”
白衿何:“……”
他起身便打算走,但剛踏出去這條長廊,便撞見了正一口一個“白眉悠”尋他的紀鶴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