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言洞裡的日子不算好受。
有光亮有蠱作陪,卻終究沒有半分聲響,就像是兀自失了聽覺,耳聾了般。
整個世界籠罩過來的隻有孤獨。
燈蠱繞在身旁。
白衿何提着第一劍按着記憶中鷹岚閣中各弟子的招招劍式揮刃。但背上表面傷痕雖是被魂蠱恢複了個幹淨,但轉身甩臂之時,牽扯着更深的筋骨總是覺得仍在隐隐作痛。
那是他體内魂蠱重生之狀,細細麻麻無法忽視的痛感陣陣傳來。潇灑随性的劍招也緩緩慢了下來,劍指一處,白衿何的喉結溫吞地滾動了下,像是想就此僵在這兒來緩解疼痛。
那痛感不是平穩的,而是一陣一陣,忽如驚雷紫電馳徹,忽如秋風靜水蔓延。
須臾。
白衿何垂下手臂,握着第一劍的力道卻就此加重。隐隐感覺到什麼,他擡起另一隻掌心,垂眼看去。
便見掌心湧現出一片咒文,漆黑的字符,如沼澤毒霧般四散開來的光芒。
亮一瞬又暗一瞬。
“萬蠱咒?”
白衿何像是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般,褪下血色的臉上揚起抹笑,他盤腿坐下,将第一劍放在腿側石面上,低頭瞪着眼睛仔仔細細地看着那掌面符文。
他用指腹摩挲着符文躍現的位置,嘴唇繃成一條直線,深淵般看不見底的瞳孔裡倒映出符文的再生與瞬消,就像是符文早就被深深刻在了他魂魄深處一般,而眼睛這個他看不見的窗棂默默地将一切詭谲束縛在内。
“閃開閃去的是什麼意思?我一會兒要死了,一會兒又活了?”白衿何說道:“燈蠱,過來。”
“停在這兒。”他點了點掌心正中央的位置,說道。
燈蠱扇動翅膀落在他所指的位置,那一瞬,昏黃柔和的燈光籠罩在詭異怪誕的掌中咒上,就像是一場神秘的祭祀儀式終于迎來了中心處散發聖光的靈柱,那忽隐忽現的字符就像是喚醒沉睡中的邪神而布下的法陣。
白衿何幾乎下意識地想道——缺了祭品。
可。
祭品是什麼?豬牛羊還是人?誰是祭品?
他嗎?
這個念頭瞬間将白衿何籠罩在内。
而他背部愈來愈明顯、愈來愈無法忽視的疼痛撕扯着他完好無損肌膚下已成爛泥的血肉。
萬蠱咒亮起的時間愈發得長,暗下的時間愈發得短。
倏地。
白衿何将頭仰起,脊背挺直得像是被人硬掰下來的松柏,而自掌心的位置,字符開始無限攀長,手臂、後背、脖頸,甚至是臉上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咒文,他的眸裡空蕩蕩的像是被人剝了魂,視線無法聚焦,隻盯着團虛無。
不知過去了多久。
那咒文方才慢慢消退。
最後退散至燈蠱之下。
燈蠱似是有所察覺,翅膀星點微動,卻還未待它振翅而起,那渺小的身軀便同咒文一同消失。
白衿何掌心處僅餘點點血迹。
高昂着的腦袋重新垂下,盯着那點赤紅,白衿何大口喘着氣,臉上帶着心有餘悸的恐懼。
蠱咒爬滿全身那刻,腦袋裡的走馬燈開始自動播放,出車禍前汽車一點點逼近時輪胎急刹的刺耳摩擦聲,被車撞後車輪碾碎骨頭壓着肉時迸發的求生欲,以及意念消散前腦袋無法思考的一片空白。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枉死那刻想活的祈願。
萬蠱咒就像是在他身體裡寄生的怪物,控制着他的身體用深紮骨髓的記憶,來命令他不許成為百無一能的必死之人。
可它也在蠶食着白衿何的能力。
白衿何将手掌攥緊,再次展開,喚了聲道:“白蠱蟲。”
白蠱蟲自他袖中爬出來。
白衿何明顯能感覺到他與體内各蠱的聯系少了幾分,但這層變化僅是斷了萬分之一的蠱脈,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
但一次微小,千次萬次呢。
将是徹徹底底的吞食。
白衿何閤眼,咬着牙關,霎時控制着大半靈力向後背的傷口湧去,以靈力化割骨刀,将隻隻重新生出來的魂蠱殺死,再捅開傷口上恢複好的血肉。
直到背部疼痛難忍。
白衿何睜眼朝着掌心看去。
沒有。
沒有萬蠱咒。
萬蠱咒的每次出現都是始料不及。
這就像是個埋伏在暗處的禍患。
它操縱着一切,白衿何卻被束縛着拳腳,無從下手。
出去。
白衿何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
他想要看看是不是他将死之時這萬蠱咒便會出現,他想知道萬蠱咒為何在此時出現。
他方才要死了?
他隻是揮劍練把式罷了。
那鞭傷也斷不會危及性命。
為何為何為何!
為何!
白衿何急匆匆地站起來,他環顧四周堵死了的石壁根本無從辨别出路,他無處可逃無處可走,窮途末路不過如此。
随便挑了個方向,白衿何便硬是以掌作擊,靈力彙聚在掌中,朝着那表面布滿細小石礫的石壁拍去,但壓根兒沒用。
寂言洞四周都被布上了吞噬一切的靈洞結界,奈何不了它分毫。
期限未過,靈洞不消。
東西南北,天羅地網。
白衿何也漸漸從惶惶瘋狂之中脫身,他放下血肉模糊洞掌心,血順着十指跌落在地上,又迅速有魂蠱攀附在血冒之處,血肉複原,除了地上那一小灘血的存在,再無任何事物能證明方才白衿何心中幾乎要失控的急躁。
萬蠱咒萬蠱咒!
可不就是在咒他!
白衿何深吸了口氣。
他最終喊了句道:“咒咒咒!咒我日夜承受車碾之刑,咒我被吞光蠱脈,到頭來一切都成了一場空!咒我不如天選之人,早晚橫死劍下!毒咒!若非我将寫着你的卷軸從空寂癡那兒偷出來,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結界裡封着!”
白衿何實在無處撒這氣,憋了半晌,竟将第一劍撿起又狠狠地摔扔在地上。
第一劍被震得嵌玉上生了細微醜陋的裂痕。
白衿何緩了好半天,才撿起劍,仿佛那萬蠱咒便是摸不着瞧不見的人兒一般站在他面前,他一劍劍地刺出去,又一劍劍地收回來,循此以往,仍覺不夠解氣。
該死的萬蠱咒。
全然忘了他當初仗着萬蠱咒脫身破纏觀時的歡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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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寂言洞那天。
紀鶴雲雙腿軟弱被折斷了骨頭,似跪似癱在地上,他雙唇上幹裂開道道細小的血痕,在灼日之下,神情恍惚,耳邊傳來的風聲如同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隻覺茫然。
“鶴雲兄。”林清蘅連忙跑過去,将那面容麻木的人兒扶了起來。
見到他,紀鶴雲才如同大夢初醒般,撕扯着嗓子啞着喚道:“夢延。”
林清蘅連忙遞上早就備好的茶水,抵到紀鶴雲的唇邊,說道:“喝上一口吧鶴雲兄,你七日無水無食,定當萬分難捱。”
紀鶴雲順着杯沿将那盞淺淺的茶水喝上去,喉嚨冷不丁地接觸到了水,隻覺得有些灼痛。
看着林清蘅手中端着的另一盞茶,紀鶴雲恍恍道:“夢延……一杯足矣。”
林清蘅此刻方才說道:“這盞是備給眉悠兄的。”
“白眉悠?”紀鶴雲重複道。
看清了林清蘅臉上那若藏着事的神情,紀鶴雲連忙用手去抓他肩膀,但手上根本用不上力,比及抓,那力氣更像是急不可耐地貼上去,他問道:“白眉悠也被罰了?“
林清蘅說道:“……是,眉悠兄晨練困乏打盹兒,被大長老定了罪,我隻知他被囚寂言洞七日,但聽聞也受了鞭刑,至于幾鞭……我不得而知。”
紀鶴雲眉宇霎時舒展開來,打盹兒,罰了鞭刑也頂多五鞭,還好,還好。可他又恨白衿何自己給自己找罪受,怎得就連晨練那一個時辰都堅持不住,便要閉上他那雙眼睛打個盹兒才舒心?
紀鶴雲問道:“他何日進去的?”
林清蘅答道:“與你同一日。”
就比他晚進來兩個時辰啊。
紀鶴雲着實不知該說些什麼。
紀鶴雲倚靠着林清蘅緩慢地站了起來,說道:“我陪你一起等着他罷。”
林清蘅搖頭道:“我先送你回去,床前有我私藏的幹糧,你吃上一些,會舒坦許多。”
見紀鶴雲仍要堅持,他便道:“若你不回去,一會兒我攙扶着兩個人,恐怕顧不過來。”
聽此,紀鶴雲便隻好點頭道:“好。”
但二人回去,林清蘅剛踏出房門,便瞧見白衿何正站在隔壁房門前。
林清蘅連忙喊道:“眉悠兄。”
白衿何看了他眼,未應,而是直接推開房門,視線尋到正坐在軟塌上手拿着惟悔的良逐鹘說道:“良逐鹘,過來。”
話落,他便直接伸手朝着良逐鹘抓去,那位置直掏心髒,果斷且毫無猶豫。
良逐鹘扔下惟悔劍,連忙避開,但白衿何來勢洶洶,一有潺水上咄咄相逼之勢。他隻得喚出魑魅魍魉擋在面前,還不忘揮手在房外布下結界。
而門外被結界擋了個正着的林清蘅不明所以,但也記着剛剛白衿何那陰沉着的臉,便叩門喊了聲:“眉悠兄!”
聲音根本進不了白衿何的耳朵,他隻顧着招招緊逼,像是不殺良逐鹘個片甲不留勢不甘心。
“你就這點兒本事了,良逐鹘?”白衿何諷道。
良逐鹘邊彎身躲下白衿何當面一爪,邊問道:“白衿何,你吃錯藥了?”
白衿何冷冷道:“怎會,我現在再正常不過了,我此刻便要取你的命,什麼三堂,隻要有毒蠱堂在這兒便足矣。”
他将殺招出遍,良逐鹘原先還顧忌着在萊羽殿,并未動用全部招數怨鬼來針對白衿何,但節節敗退後,在白衿何的手距離他胸膛毫厘之遙時,他便隻得出了計殺招。
怎知此刻白衿何卻收了手,不避不躲,竟打算直接迎上他手裡的鬼刃。
良逐鹘瞳孔驟縮,慌忙收式,手中鬼刃卻還是在那纖細修長的脖頸上劃出來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鮮血沿着脖子滑落到鎖骨上,又快速被衣裳吸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