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芳甸坐落在車馬喧嚣的鬧市,一牆之隔,阻斷了凡塵俗事。
回廊下,葉青塘已褪去華服,素衣蒲扇,坐于中庭,與劉晦對弈品茗。幾案隻設蔬果,不見葷腥。
棋局方開,葉響便從前廳快步走來,湊到葉青塘身邊低聲耳語。葉青塘聞言,稍稍擡眸,視線掃過劉晦,又落回棋盤,唇角上翹:“求勝心切者,往往容易落了下風。”
劉晦凝神屏氣,手執白子,待棋子穩穩落于棋盤之中,方才擡頭笑道:“七郎莫要托大,我今日狀态頗佳,必能勝你,你可休想悔約賴賬。”
檐上飄來二三殘雪,沾了衣袖,葉青塘輕輕拂去,執起一枚黑子,與眼眉齊平:“我素來言出必果,何曾悔過約定。”
“如此最好。”劉晦托起茶盞,吹去浮葉,趁着間隙抿了一小口。
葉青塘略做思索,落下一子,将蒲扇置于膝上,取了果子,含進口中,聲音稍顯囫囵:“倒是子晏兄,可要專注于棋盤,莫被旁事擾了心神,失了水準。”
劉晦擺手道:“我比七郎專注。”
葉青塘笑了笑,轉頭對身後的葉響說:“再去添一盆火來。”
廊下已圍了數個火盆,熏得整個繞芳甸暖意盎然,勝過春朝。劉晦穿着冬衣,久坐于此,額角隐隐有薄汗滲出,卻見對面之人單衣廣袖,頗為潇灑自在:“七郎但凡多添兩件衣物,也無須費這些炭火。”
“此言差矣。”葉青塘眉眼微挑,含着似有若無的笑意,“梅花不比旁物,嬌嫩得很,可受不得半點委屈。”
話音剛落,空曠的小院忽而響起踏雪聲,打破寂靜。那聲音由遠及近,咯吱咯吱,像和着節拍,極富韻律。
劉晦循着葉家主仆的視線望去,但見一位白衣勝雪,長裙曳地的女子款款而來,與嬌豔的紅梅融為一體,淡了花色。
來人正是梅如霰。
“許久不見,葉先生還是這般鶴骨松姿,翩然俊雅,讓人見之忘俗。”梅如霰眼眸含笑,一手抱着書畫,一手提起裙擺,踩着酥脆的積雪,緩緩步入中庭。
素淨的帷帽和鬥篷灌了風霜,襯得身軀愈發單薄,體态頗為輕盈,像一隻随時便要展翅的鴻雁。
“稀客啊——”葉青塘單手托腮,半倚在竹椅上,白玉簪松松散散地插在高高挽起的發髻間,兩鬓落下幾縷碎發,被清風拂亂,“梅老闆正值春風得意之時,怎有空光臨寒舍?”
“家兄新近得了一幅墨寶,特意托我一并帶與葉先生,請先生品鑒一二。”梅如霰将視線移向劉晦,“不料劉大公子亦在此處,倒是擾了二位的雅緻,實在抱歉。”
劉晦與梅如霰打了一個照面,複又轉過頭去,并不回應,仍舊盯着棋盤。
“有勞梅老闆了,竟還親自送來。”葉青塘握着腰間的祥雲玉墜,細細把玩,“聽聞梅老闆近日正在遍訪城中各家藏書樓,莫要在此耽擱了正事才是。”
話裡帶着寒氣,和眼前的雪景倒是相稱。
“葉先生說笑了,繞芳甸才是梓州城數一數二的藏書樓,小女子此番便是特意來拜訪的。”
“哦——我這繞芳甸何其有幸,竟能排在……最末一位。”
“葉先生乃當世名家,繞芳甸更是與衆不同,必要挑個良辰吉日才敢登門拜訪。”梅如霰将畫卷置于幾案之上,脫去帷帽鬥篷,将視線轉向劉晦,“小女子聽到坊間傳聞,劉大公子有意設一書院,專作著書、校勘之用,不知是否屬實?”
劉晦執棋之手稍頓,眉頭蹙起,面上仍是不動聲色,身子卻已微微傾斜。
葉青塘接過鬥篷搭在爐火旁,提起爐上小壺,斟了一杯新烹的熱茶,餘光掃過劉晦,笑得狡黠:“梅老闆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梅如霰坐在下首,端起茶盞:“劉大公子欲于書院之中,行刻書之事,事關本行,小女子自當知曉一二。”
劉晦幽幽開口,語氣頗為不善:“梅四娘大可放心,此書院絕不足以與落鴻書坊争名奪利。”
“啧啧——在公子心中,梅如霰的心胸竟如此狹隘?”梅如霰放下茶盞,輕拭唇角,“劉大公子編書數載,刻印之事皆托于廣紹書局,然商人重利,草率刻成,舛謬極多,甚至編次蠹毀,頗不能解,枉費了許多刻資。公子對聖人之學懷有敬畏之心,不忍見其遺誤後人,故有此舉。自行刻印,亦不為謀利,隻求無愧于先賢而已。”
劉晦指尖一偏,堪堪落穩白子。
一枚黑子随即落入棋盤,清脆爽朗,葉青塘的聲音随之響起:“梅老闆還真是玲珑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