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過獎了。”梅如霰捏住根蒂,拎起一顆小果子,并不食用,隻是放在帕子上把玩,“劉大公子為人坦蕩,從不藏私,這是世人皆知的。”
劉晦又執起一枚棋子,反手握于掌心,低聲道:“鄙人不才,擔不起此等贊譽。梅四娘既有如此想法,又何必費這許多口舌。”
梅如霰微啟朱唇,笑道:“當然是想與劉大公子套套近乎了。”她輕歎了一口氣,面露遺憾之色,“唉……誰知公子竟如此不解風情。”
劉晦冷哼一聲,别過臉去,不欲再與她糾纏。
“公子爽快,小女子也不再兜圈子了……”梅如霰收斂笑容,為劉晦續上茶水,“其實是有一筆買賣,想與劉大公子談一談。”
劉晦的語氣更冷了:“鄙人一介書生,頑固迂腐,從不與人做買賣,梅四娘怕是找錯人了。”
“劉大公子虛懷若谷,迂腐卻不頑固,更不會對一時口舌之争而耿耿于懷。”梅如霰将雙手覆于火盆之上,紅光撩人,從指縫中鑽出,“落鴻書坊欲刻印一卷書,想請劉大公子為其作序,妝點一二。”
劉晦道:“落鴻書坊百年傳承,聲名遠播。不過一篇序文而已,自有人上趕着去做,何勞梅四娘親自登門尋人。”
“此文有些特殊,非劉大公子,難成也。”
劉晦眉頭微蹙,緊盯棋盤,棋子攥在手心,來回翻轉,遲遲沒有落下。
“是嗎?”葉青塘清朗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僵局,“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為何書作序?”
梅如霰從懷中掏出書籍,遞與葉青塘。
“寒窗記?”葉青塘挑眉淺笑,翻開紙張,一目十行。
劉晦聽得書名,便臉色一沉,若非主人尚在,早已拂袖而去。
“我知劉大公子素來重踐履,輕辭賦,于話本之流更是成見頗深。但此書有些不同,劉大公子不妨先看看,再做抉擇。”
“有點意思。”葉青塘将書遞與劉晦,“子晏兄可要瞧瞧?”
劉晦并不理會,兀自埋頭鑽研棋局,眼見棋盤越下越亂,心中不免愈發煩躁。
葉青塘沖梅如霰攤開雙手,作無奈狀,而後斜倚于欄,以書擊案,全然不顧眼前棋局:“子晏兄不屑于此,以為話本小說皆集俚俗,常談鄙事,聊資笑噱,無甚功用。”
“劉大公子的擔憂不無道理。”梅如霰接道,“但此文已由名手潤色,明白曲盡,情與詞偕,又多規悔之意,頗具風教之能,與劉大公子所編‘善書’如出一轍,更與公子的‘風教觀’不謀而合。”
“梅四娘可知何為‘善書’?”劉晦将棋子丢回青花瓷罐,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與爐中迸濺出的火星交輝,“善書者,扶助正道,啟發良知,指陳善惡之報,以求勸人為善。此文直指科舉,頗多不敬,憑什麼與善書相提并論?區區一個杜撰的故事,又何談‘風教’二字。”
梅如霰舉起茶盞道,抿了一口,緩緩放下:“‘善惡有報’不過是小民辛苦勞作的慰藉之藥,如席間的茶酒,讓人成瘾,于現世實無大益。此文借題發揮,變而不失其正,哀怨之中自成節奏,可訟美,可怨刺,可憤世憂時,可感化人心,自然當得起‘風教’二字。”
劉晦拍案奮起,怒目而視:“科舉有何得失,要用它來諷谏?我輩以科舉出仕,常懷報國之心,為江山社稷肝腦塗地,死而後已。自認為無愧于天地,無愧于萬民!”
“科舉破九品,廢察舉,為寒門子弟廣開門路,甄選天下有才之士,治國安邦,守衛疆土。其功績,無人可抹。” 梅如霰穩坐于爐火旁,語氣平和,“然科舉發端至今,已有百年,其弊亦顯。朝廷雖求賢若渴,官位終究有限。百餘年來,千軍萬馬,争過木橋,如劉大公子這般寒門出身,進士及第者,寥寥無幾。熙熙攘攘,利來利往。世人隻道‘六經勤向窗前讀’,便可一朝登至‘天子堂’,自此坐擁‘顔如玉’‘千鐘粟’‘黃金屋’,卻不見懸崖峭壁下的累累白骨。”
“一派胡言!讀書為明理,為求知,為治國,為安邦,并不獨為功名利祿!便是不得名利,又有何妨?‘白骨’二字,實屬荒謬!”
“縱觀國朝上下,大有不顧個人資質,一昧逃世避俗,傾畢生光陰,舉全族之力,隻為‘功名’二字之人。公子當真視而不見?劉大公子不食葷腥,常言‘見生不忍見死,聞聲不忍食肉’,于物尚且如此,于骨肉同胞卻見死不救,又與屠夫何異!”
“危言聳聽,何至于斯!”
“‘辭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此文即便不刊印,亦能借說書先生之口,于市井中廣為流傳,掀起小小波瀾。是否真的言過其實,公子心中其實有數,世人亦自有定論……科舉之功過得失,自有後人評議,我等凡夫俗子隻求現世而已。小女子請名手潤色,請公子作序,雖為謀求私利,亦有推波助瀾,傳于後世之意。誠如劉大公子所言,它隻是一則杜撰的故事,根本無力撼動科舉之根本。既是如此,公子又有何懼,又緣何不願成人之美?”
梅如霰清冷的聲音在廊下回響。
四四方方的棋盤已被黑白兩色占滿,再無落子之處。
乾坤已定,勝負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