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至,繁鬧的街市上,一車一馬,向琢玉坊徐徐駛去。車馬碾過玉塵,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印迹,又被從天而降的霜雪和行人的腳印覆蓋,辨不出痕迹。
車廂狹小封閉,阻隔了大半的風雪,但仍有隐隐寒氣鑽了進來。
栖影垂下腦袋,靠在梅如霰肩頭,昏昏沉沉,打着瞌睡。寒枝焚了一塊香餅,塞進喜鵲登梅圓形袖爐,遞給梅如霰:“今日天寒地凍,姑娘不該來的,這點小事我能處理。”
梅如霰接過袖爐,親昵地挽住她的左臂,笑道:“我相信你能處理好,可必然會受些委屈。”
寒枝輕輕搖頭:“姑娘知道,我并不在意這些。”
“你也知道,我在意。”
寒枝怔住,呆呆望向身側的梅如霰。
一縷香煙自袖爐徐徐升起,飄到她的眉眼間,隐去了大半面容,隻露出如水的笑眼。
梅如霰愛笑,逢人便笑,臉上從不見愠色。可寒枝總覺得,那笑意像隔了薄紗,并不真切。
唯有此刻,才是真真切切,毫無遮掩。
一如她們初識之時。
發怔間,車馬已停。
寒枝堪堪回過神來,搖了搖腦袋,揮走前塵舊事。
栖影一路上睡得并不熟,被勒馬聲驚醒,揉着脖子,率先掀起車簾,向外喊道:“到了嗎?”
“到了。”趙管事翻身下馬,應道,“姑娘請下車。”
栖影不喜坐車,此刻已覺渾身不舒服,她彎着腰,三步并作兩步,鑽出車門,跳下車。
不料,雙腳尚未站穩,就被一位男子迎面撞了上來。她腳下踉跄,險些跌倒,幸得随即下車的寒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肩膀。
栖影徹底清醒,勃然大怒,正欲開口責罵肇事者,卻見對方忽然停下步子,連連作揖道歉。
栖影見那人雖衣裳單薄,佝偻着身子,看不清面容,但行為舉止頗有禮數,倒像是個讀書人,便消了怒火,忙道無妨,放對方離去。
她望着對方踉踉跄跄的背影,正納罕間,一位年輕的灰衣男子迎了上來。
“貴客來訪,小人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來人正是琢玉坊的主人——王骐。
栖影細細打量這人,見其方過而立之年,面闊耳垂,氣質沉穩,眼底眉梢挂着笑,是典型的商人模樣。但又覺對方不同于一般商賈,周身透着暖意,令人心安,方才被意外驚擾的心好似落了地。
她終于恢複興緻,跟随衆人,在王骐的指引下,一道走進店鋪。
這家店專以刻印為業,門外挂着書有“琢玉坊”三字的巨幅牌匾,前店陳列了十數架多寶閣,擺放的淨是各色刻闆和書籍。再往後走,便是工人們做工的地方,亦是此店的核心所在。
正值午時,照例當是百工午膳、休憩之時。而此處門戶大開,寒風呼嘯,刻工們幾乎無一缺席,定定地伏于案桌前,埋頭做活,對周遭的人影與聲響,恍若不聞。
栖影随衆人望去,視線最終落在一雙雙新舊疤痕交替的手上,雙目被風吹得酸脹難耐。
“門窗為何開着,不冷嗎?”栖影忍不住發問,“他們午間都不休息嗎?”
王骐拱手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店刻工多背井離鄉,自南而來。他們大多家境貧寒,每日為那10文每字的微薄刻資,辛苦勞作,方能勉強糊口。如今又逢年關,工期在即,隻得日以繼夜,不眠不休,方能不誤工期,也可多賺些回鄉的銀兩。這裡門戶之所以大開,隻為在做工時保持頭腦清醒,不出纰漏,不做無用之功。”
“才10文?”栖影驚歎道,“工價怎麼會如此低廉?”
王骐搖頭:“不算低了,别家刻工每字隻得7文。普通農戶若在鄉間做工,一日最多不過百文。他們呆在此處,食宿皆免,所得銀錢可盡數帶回家中。雖然勞苦,但亦有所得。何況,當今世道,哪有不苦的活計。”
栖影還是不能釋懷,她知道症結所在,書坊獲利最大,便将視線轉向趙管事:“難道就不能再漲些工價嗎?”
趙管事哭笑不得:“你這小丫頭,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