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時辰不早了,栖影不願再被旁事耽擱,隻想盡快出府,不耐煩道:“姑娘早已拒絕了她家兄長的請求,你打發了便是,還帶進來做什麼?”
梅深原封不動轉述道:“那女子說,她兄長是她兄長,她是她,姑娘拒絕的是她兄長,不是她。”
“有點意思——”梅如霰眼前一亮,旋即笑道,“讓她進來吧,我倒要看看她還有什麼砝碼。”
栖影急道:“可是……”
梅如霰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道:“我這實在脫不開身,放你一天假,自己去耍吧。”
“好吧——”栖影無可奈何,隻得撇撇嘴,氣哼哼地走了,與梅深擦肩而過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梅深莫名挨了一記白眼,頗為不解,自言自語道:“這是怎麼了?一身的怨氣。”
梅如霰以帕掩面,抿嘴笑而不語。
栖影走後不久,梅深就将人領了進來。
初見方家姑娘,梅如霰心中便跳出“敞亮”二字。
那是一種不同于閨閣女子的朝氣,與栖影有些相似。但比之栖影,又多了分韌性,少了些率真。
隻消一眼,梅如霰便知,自己喜歡這個姑娘。
“姑娘怎麼稱呼?”梅如霰率先開口,眉眼含着淺淺笑意。
“我沒有名字,在家排行最小,家人都叫我小妹,旁人都叫我方小娘子,随姑娘怎麼叫都行!”梅如霰問話時,方小妹亦在打量她,目光直白,毫無遮掩,“我曾遠遠瞧見過姑娘,但遮了面,看不清臉,看身形便知是個美人,沒想到,比我想象的還要美上百倍千倍!”
“方……”梅深見其口無遮攔,正欲制止,卻被梅如霰截斷了話頭,“方才就聞到香味了,你還要藏到何時?莫不是要等涼透了,才願拿給我?”
梅深一愣,恍然想起懷裡的物件,忙取了出來,雙手奉上:“寒枝讓我帶給姑娘的,險些忘了,幸得姑娘提醒,尚還溫熱。”
“有勞了。”梅如霰雙手接過炒栗子,倒進一個空碟裡,與粥食擺在一處,示意二人坐下,“邊吃邊聊吧。”
方小妹聞言,徑直坐下。
梅深婉拒數次,終是被方小妹摁到席間:“姑娘都讓你坐了,幹嘛不識好心!”
梅深不再推辭,淨手後,坐于下首。他并不吃東西,而是取了一方幹淨的帕子,隔着帕子将闆栗一顆一顆仔細剝淨,然後把栗仁都放進梅如霰手邊的空碟子裡。
“多謝。”梅如霰捏起一顆栗仁,細細咀嚼,“味道不錯!你也吃吧,别光顧着我。”
“小的方才在來時的路上吃過了。”
梅如霰知他脾性,不再勸說,轉頭看向方小妹:“說說吧,找我何事?”
“我想繼續講演這個故事。”方小妹開門見山。
“我已拒絕了你家兄長,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你?”
“我以為,姑娘拒絕他,不是因為此事不可通融。而是因為,他未能給姑娘一個合理的解釋。姑娘是敞亮人,不願糊裡糊塗做了他人的刀刃,所以才拒絕了他。”
“看樣子,你對我倒是很了解。”
“不敢說了解姑娘,隻是了解自己罷了。”方小妹直直地看向梅如霰,“姑娘與我,是同類人。”
梅如霰并不閃躲,正視她:“既然如此,想必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個解釋有點長,不知姑娘是否願意聽我從頭道來?”
梅如霰盛了一碗粥,遞與她:“你有一頓飯的時間。”
方小妹接過粥,笑道:“足夠了。”
“那就說來聽聽吧。”
“我是巍州人士,祖祖輩輩以種茶為業。本朝以科舉取仕,讀書之風盛行,自然也吹到了山間。我父親七歲開蒙,便能誦千家詩。祖父大喜,笃定父親日後定能光耀門楣。自此,父親一心科舉,不問世事,更不事生産。終于在三十三歲那年,獲發解資格。那時我尚在幼年,隻記得正值采茶之際,家中餘糧并不多,祖父東拼西湊,借得20貫錢,夜裡偷偷塞進父親的書匣中。父親走後,我們一家人勒緊褲腰帶過活,熬過秋冬,盼來了春朝,以為終于得到解脫。
“誰料,别說高中了,便是落榜的消息也沒有傳回來。
“寒來暑往,十載春秋。待到祖父老去,母親病逝,也沒能等到父親。族人笃定,以父親的才學,必定早已奪魁,他一朝魚躍龍門,自是忘了根本,抛家棄子,流連于溫柔富貴鄉中,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我們兄妹堅信,父親不是這樣的人。他沒有歸家,定然仍在翰墨場中蹉跎着,隻因未能求得一官半職,覺得無顔再見父老鄉親,才不願回來。
“父親在家時,常給我講故事,這出《寒窗記》,便是父親講給我的。我雖不識字,記性卻極好,我将故事口述給兄長,兄長将它編成說話的底本。我們兄妹二人從巍州走到梓州,一路講演這個故事,隻為探尋父親的蹤迹。
“梓州城可真大啊,我們在這裡找了整整一年,也沒有找到父親。說書雖有進項,卻仍是入不敷出,幸得姑娘買下這個本子,解決了我們兄妹二人迫在燃眉的生計問題,又能讓更多人看到這個故事。我們心中感念姑娘的恩情,雖萬死無以為報!
“隻是……單靠話本流傳,影響畢竟有限。且姑娘買下話本至今已有半年,仍未發行。我想姑娘也在等一個時機,時機正是今日——放榜之時。
“姑娘若許我們在榜下講演這個故事,必能掀起不小的波瀾,定能為姑娘的話本助力一二。父親若在場中,或許也能聽到故事,與我兄妹二人相認。此舉可謂雙得!
“我知姑娘聰慧仁心,才貿然前來拜訪。姑娘願意與我同席而食,願意聽我講完這個并不有趣的故事,已是恩惠。無論同意與否,我兄妹二人皆無怨言!”
方小妹忽而起身,拱手道:“故事現已講完,還請姑娘定奪。”
梅如霰取了兩枚金燦燦的栗仁,含笑放在她的手心:“戲台早已搭好,那就有勞方姑娘與令兄一同登台,敷演這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