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自個兒非讓我起誓的。嘶~你真打啊!毒婦,下手竟這麼重!”
“你活該。”
那年,他十四歲。悲笳侵,寒山怆,玄甲蔽日,至心隔重障。
“蠻子,你們寒碜得可以啊,竟派幾個黃口小兒出征。”
“我大亁仁義,不殺婦孺,你們若乖乖乞降,還可饒爾等一命。”
“哈哈哈”
“長風,岩濤,你們二人領一軍精銳保護殿下自左翼突圍。”無視敵軍時不時的挑釁和噓聲,他冷靜自若地下達着命令,“而後一路南下,過了樣雲,東可至弄棟傳信曹章将軍,西可達永昌與我父帥彙合。“切記萬事以殿下安危為重,貪功戀戰者格殺勿論。”
“得令。”
“剩下的兄弟。”
“任憑少帥差遣。”
“列魚鱗陣,随我迎敵。”
“得令。”
“他們的目标是我,我不要連累大家。”這時,她不由分說地一夾馬肚便朝敵陣疾馳而去。
“衆人原地待命。”他緊追着她縱馬出陣。
“竟自己送上門了。弓箭手,準備。”
“射!”
“危險!”千鈞一發之際,他及時将她撲落馬背,緊緊護于身下。
“楚哥哥,楚哥哥,你你沒事吧?”
“楚哥哥,你醒醒啊,我知道錯了,隻要你能醒過來,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這可是你說的!”他忽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笑的狡黠。
“你!”她怒地想一把推開他。未及松手,卻已被他帶着拽上馬。
“按原定計劃進行。”公孫楚高聲喝道。大軍聞令而動,躍馬前驅來接應他們。
她低頭,猛地看見自己被血染紅的雙手。“楚哥哥”,她帶着哭腔,忙扭頭去看身後的他。
“别亂動!”
“你的傷?”
“在背上,不礙事。”他笑着,語氣異常輕緩,“阿胭,你聽好,接下去哥哥要和你分開一段時間,在這期間内,你凡事皆聽從于将軍安排,直到哥哥回來,知道了嗎?”
“可是我想。”
“記得自己剛剛說的!”他加重了聲音。
這是他第一次訓斥她,卻也是最後一次。
她無言以對,委屈地低下了頭。
忽然,馬速一緩,他竟猝不及防地摸了摸她的頭。
她神思一滞,周圍的呐喊聲,擊鼓聲瞬間蕩然無存,心下柔軟一片,此時此刻卻全無竹馬情宜,更像是于絕境之下血脈間最自然的維系,這是同她父親都不曾有過的……
沒等醒過神來,蒙溯卻發現缰繩落在了自己手中,而環抱着她的雙手也随之松開。
急忙回頭,看見公孫楚已躍開數米,她努力伸手,卻是再也觸碰不到了。
“楚哥哥”
最後一面,她泣不成聲,而他笑得冁然。
以後?并沒有什麼以後了。
他們都說他戰死了,死的壯烈,屍骨無存。
十日後,南诏都城大理。西山日迫,斜照斷垣殘壁,滿目蒼夷。
宣儀偏殿。
“公孫伯伯,楚哥哥他還活着是不是?他他這麼聰明怎麼可能”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複何恨。”公孫珏說罷,執壺一飲而盡。
“伯伯,如果不是我魯莽,楚哥哥就不會中箭。如果最後我能留下來,他或許就不會死。”她聞言情緒徹底失控,歇斯底裡地哭喊了起來,“哈哈禍水災星,民不聊生。我害了楚哥哥,害了千千萬萬的将士,害了南诏,最該死的人是我,為什麼我不去死,我……”
“啪”她的臉被掴得生疼,剩下的話生生斷在了口中,她木然地擡起頭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似乎一下蒼老了數十歲的男子。
“這一巴掌,是我替楚兒打的。”他舉起手掌,這回竟是落在了自己的臉上,“這一巴掌,是替你父皇打的。他将你放心交予我管教,是我做的不夠,竟讓你如此自輕自賤。”
“啪”他掄起手,照着自己臉上又是一下。
“最後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
“撲通”她徑直跪下,以頭叩地,屈身不起。
“殿下,你可知道蜀将傅肜?”
“傅彤将軍忠心不二,至死仍大罵敵軍,不愧為漢将軍。”
“傅佥呢?”
“傅佥将軍前在關城,身拒官軍,緻死不顧。”
“為将者,忠心護主是為其一,死戰不降是為其二。”他面色稍緩, “所以,楚兒做的很好。”
一時間,萬籁俱寂。
許久,她終是緩緩地直起了身子,複又重重磕下。
“阿胭明白了。”眉目凜凜,巍峨岌嶪。
“此劍名曰殒星,為祖上家傳,今日我便将它贈與你。”他一把解下身上佩劍,放于案幾之上。
好一柄殒星!劍身在鞘,鋒芒卻已外露,青凜若霜雪。
“伯伯,恕我”
“我且放于這裡,等哪天你認為自己足夠強了,再來取。”他氣威嚴,不容違抗,“殿下,你先回去罷,我與你父君有事相商。”
她跨出門檻的那一刻,看見蒙彥昇正直身立于風口,神色晦暗疲憊。
“父君。”她沉沉一喚,竟莫名帶紅了眼眶。
蒙彥昇摸了摸她的頭,笑得慈祥:“連日奔波,你也累了,父君許你暫且将功課放上一放,休息幾日。”
那一瞬,她莫名得心生不祥。
“是,父君。”遲疑片刻,她才邁開步子。心裡七上八下,甚至每走一步,惶恐與不安便越發強烈。
“秦既已攻趙,燕自知時日不多,心生一計,欲破釜沉舟。”公孫珏摩挲着殒星,沉聲道。
“在我看來,燕丹此舉實屬不智。”蒙晏昇掩好門,轉身面色凝重看着他。
蒙溯走出不遠便見三兩宮人在毀燕子巢穴,“燕子棄巢是為兇。”她不及喝止,心下莫名戰栗起來,掉頭便疾奔而去。
搖曳的兩側宮燈,一閃而過的灰白剪影,沒有盡頭的昏暗曲廊,呼嘯的疾風,還有越發劇烈的心跳···
“當時,若荊轲僅獻樊於期人頭求和,或還能為燕國赢得幾年時間。”公孫珏笑得坦蕩,“晏昇,這一回,你我都無路可選。做兄弟的也隻能幫你最後一回了。”他拔劍出鞘,對準了自己的脖頸
正當她要伸手推開宣儀殿大門的刹那——
“公孫兄!”
“嗞”冒着熱氣的鮮血一下濺上她面前的窗紙,炙烈,紮眼。
那日,凄厲的嘶喊同眼前的赤紅成了她畢生的夢魇。
泰昌十五年末,南诏鎮國公卒。其妻楚氏貞烈,方聞喪訊,即以首搶牆,于同日殁故。
亁都城,洛陽。
“南诏蒙晏昇奉禮求和,願兩國世代修好,永無戰亂。”
“朕聞貴國留用前朝餘孽,是以奸佞當道,犯上竊命,故而出兵,襄助貴國肅正朝綱。如今賊人既清,自當撤兵。”
鐘鼓落。
禮成。
那年,她十歲。
恥辱與仇恨,根深蒂固。
“父君,兒臣願戍守北地。”
“阿胭!”
“七年為限,兒臣說到做到。”
“那便如此吧。”
泰昌十六年,九皇子蒙溯獲封北定王,同時出任南诏鎮東将軍兼司大府事宜。
十八年,春。北定王親率六軍輕騎截擊蜀軍,數戰皆捷。
十八年,夏。北定王領兵三萬突襲至全殲楚國援軍。不出一月,大敗蜀軍。
十九年,抗齊,大捷。
同年,遷上将軍,掌總兵權。
二十年,大舉推行募兵制。
二十二年,擴軍破十五萬。
七年間,她浴血奮戰,叱咤疆場。
七年間,她富國強兵,徐圖征進。
七年——
她終要兌現承諾。
同年年末,北定王回朝。
“公孫伯伯,恕阿胭愚鈍,時至今日才來取走殒星。”
撫上劍柄的瞬間,劍氣熾烈噴湧而出,灼燒着五髒六腑。
“您說得對。”
“誰都不該死,該死的是這個世道!”
一聲長嘯,利劍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