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問:“師傅,誰是天下第一?”
老者聞言撚着胡須,陷入了沉思。
是啊,究竟誰是天下第一?
這個問題已經懸而未決多年,時至今日,江湖之上依然沒有定論。
“師傅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十年前···”
終南巍巍,白煙蒼黛。
一日,樵夫入山,行至南夢溪,恍惚看見有一黑一白兩影如光電般頻頻穿梭于萬丈深淵之上,樵夫心驚,疑是自己眼花,欲走近看個真切:
确為兩人,此刻,他們竟腳踏虛空,以水為劍,來回過招。“白衫”英挺俊朗,想來不過而立。“黑袍”須發皆白,估摸着已逾花甲。就這樣,在激蕩的内力同四濺的水花中,兩人比劃了三天兩夜未分勝負。彼時,絕頂的用劍高手并不多,武學造詣已臻化境的更是寥寥。稍有些資曆的江湖人士不需多想,便可猜到:年輕者應為“劍仙”公孫珏,年長者則為“劍宗”谷陽子。兩人早年就因劍相識,這一回更是在比鬥中結成了忘年之交。
至于二人究竟孰強孰弱?
随着公孫珏的死,這一懸念也将石沉大海,再無從得知了。
酒與劍,世濁曲高,千丈白浪滔滔,三尺青鋒未老。
悲同歡,塵散雨潇,萬裡竈煙新苗,十年人事蔽凋。
泰昌二十二年十二月廿七,大乾昭武帝崩。
天下哀恸,舉國治喪,皆服缟素二十四日。
至于婚嫁宴樂,官停百日,軍民一月。
翌日,太子端木慶繼帝位,改年号康裕。
康裕元年,開春。
“她是女子?”韓子晰側頭看向正在用帕子替蒙溯擦拭雙手的公孫楚,神情探究。
是的,公孫楚并沒有死。
當年,公孫家突遭變故,使得終年隐居世外的谷陽子二度出山。他自知救不了死意已決的摯友公孫珏,隻能盡全力保下公孫氏族的唯一血脈。
風卷黃沙十裡,伏屍百萬。待他尋到公孫楚時,血肉模糊的少年昏迷着,氣若遊絲,命懸一線。
“天佑我楚兒。”老者飽經風霜的臉上漸漸綻開一叢笑。
谷陽精通醫道不亞于武學,當即決定将公孫楚帶回五台山親自調養。後又将其化名尹鋒,收為嫡傳弟子,授武藝至今已七載有餘。
“小子,認識你這麼多年,鮮少看到你有這麼大的反應。”公孫楚也就是如今的尹鋒邊調侃道邊替蒙溯掖着被子。
“不過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姑娘是我費了老大勁兒才救回來的,你可别打她主意。”尹鋒笑得痞氣,起身熟絡地一把攬過韓子晰的肩膀。
“啪”。他的手被後者不留情面地一巴掌打落。
“好了好了,說正經的,兄弟這回真有一事相求,還望子晰兄能給我幾分薄面。”
“你要把她留在這兒?”
“聰明。”尹峰說罷似又要同韓子晰勾肩搭背,但這回手方擡到一半就被韓子晰警告的目光給“掃”落了。他滿臉無辜地聳聳肩繼續道,“我本意是準備帶她回五台山的,無奈半道就有事找上我了,我尋思着還是你的中尉府相對安全。所以”
“她傷得不輕。”韓子晰垂眸看向女子問道。
尹峰一改常态,面色凝重:“這内力太過霸道,她當時的經脈斷的七七八八不說,五髒六腑也沒幾處是好的,若是尋常人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她雖自愈能力強于他人,但接下去如何還得看她自身造化。”
“你們早就相識?”
“是”
“那便留在我這吧。”韓子晰沒有繼續追問,颔首答應了下來。
“好兄弟,夠義氣。不像沐微那臭丫頭,芝麻蒜皮大的事兒都斤斤計較。”
“又說我什麼壞話。”隻見一人背着手自正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女子,年方及笄,鵝蛋臉面,平眉杏目,頭绾垂挂髻,身着白梅楚繡淺妃色交領曲裾,外罩兔毛無袖短褂,整個人粉雕玉琢的煞是可愛。
“冰塊!你怎麼能老說我小師妹的壞話?再有下次别怪做兄弟的不客氣。”前一刻還眉飛眼笑的尹鋒,下一瞬五官就緊緊得擰在了一快兒,轉頭怒視着韓子晰。面部表情變化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韓子息繞開他,自顧自地坐下。
尹鋒沉痛地歎了口氣:“我們沐微長得這麼水靈,除了你可沒人舍得說她壞話了。是不是,小師妹?”
尹鋒口中的“沐微”,正是這個小姑娘的閨名。
她是 “谷陽子”沐問的孫女,尹鋒的小師妹,雖年齡尚小,卻已是江湖中遐迩聞名的美人坯子。
“那是!”聽見有人誇她,沐微滴溜溜的大眼睛頃刻間眯成了一彎新月,如盈盈秋波般蕩漾在粉白透紅的小臉上,笑靥如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世人口中五美之一的“北國桃夭”。果真名至實歸。
“哎——不對!”她忽而斂了笑,狠狠地瞪着尹鋒,嘟嘴道:“秦哥哥,你告訴我,剛那混小子都說了些什麼?”
這時,剛想開口搪塞的尹鋒忽然臉色一變,劇烈地喘息起來。
他表情痛苦,并不像是裝的,着實把沐微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憂心如焚道:“師兄你怎麼了?”
他勉強擺擺手表示無礙。
在旁的韓子晰已伸手扣住其脈,眉頭毫無預兆地一緊,速速擡手撩起他的雙臂,以己雙掌與之相對,将自身真氣源源不斷地運到他體内。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兩人才慢慢睜了眼,各自收回雙掌,調息片刻。
“你的内息是怎麼回事?如此虛浮”韓子晰開口問道。
“渡了六成給她。”尹鋒蒼白着臉看向躺在床榻上的蒙溯,聲音虛弱,“不然她即便是好了,也同廢人無異了。”
“六成!”沐微杏目圓睜,大聲驚呼道。說罷,她卻似想到了什麼,輕聲問道:“她便是你所說的最重要的人。”
尹鋒看着沐微,嗤笑了一聲,“你大可以照常說話,他們早被我用香迷暈了,你以為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也能出入自如?”
沐微昂着頭,神色不滿地反駁道:“什麼“三腳貓”!在江湖排名譜上,我可位列前百。”
“九十餘名也值得你這麼沾沾自喜?”尹鋒斜睨了她一眼,口氣頗為不屑。
“我不管,反正是進了譜的。不像某人,故作清高,我看就是心虛,至今連個像樣的排名都撈不到。”
尹鋒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們不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嗎?”在旁自斟自飲許久的韓子晰,突然出聲打斷道。
俨然是下了一個逐客令。
“就走,就走。”這回兩人倒是出奇得默契,讪笑着一路退出門外,還故作殷勤的把門輕聲掩好。
“秦哥哥鐵定是嫌我聒噪了,都因為你!”
“你秦哥哥煩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
二人插科打诨之聲由近漸遠,一彈指就聽不分明了。
原為中領軍的韓子晰現已晉中尉之職,位同王國九卿,掌郢都治安,其府邸就坐落于城北鬧市,近日因行國喪,才過戌時便已阒無人聲。
半月來一直在夢魇中掙紮的蒙溯此刻睡得還算安穩。燭光下,面容恬淡柔和。
常年疆場馳騁,日曬風吹,使得她的膚色在女子之中并算不得白皙,即便如此,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确很美。
不谄世媚俗的美,鋒芒畢露。
“等我回來必定找你痛飲一場。”
他有一念的恍惚,若有所思地斟了盞酒,置于案上。
白玉盞,寒潭香,月色散亂酒間,起初,星星點點,支離破碎,逐漸聚合,終是彙成了一輪滿月。
他醒過神來起身拿了大氅,準備去外間的方榻上湊合一晚。
正要吹熄床頭行燈的那一刻,卻見蒙溯好不容易才有些血色的臉瞬間灰白一片,眼睛、嘴全緊閉着,即使周身有厚重錦被包裹卻依然止不住地顫抖,顯然正在承受着極大的痛苦。
内力的相互排斥比他預想的嚴重。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所幸還能控制。
昏迷中的蒙溯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居然不顧一切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曾在她身上短暫停留過的溫暖。
或許那是一個人的本能。
他神色依舊清冷,目光中亘古不變的冰霜竟開始有所消融。
她的夢魇兵荒馬亂,四處刀光劍影,四處屍山血海,四處家破人亡。她穿梭其間,狼狽,惶恐。奔跑,驚呼。周遭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卻無一人理會,他們面容可怖,他們神情麻木。
越發緊鎖的眉眼似在向他告知此刻她那源自内心的絕望。
他遲疑着将手伸了過去,在觸碰到她手背的一瞬輕緩地握住。
他寬厚的手掌,幹淨而修長的手指将她纖細柔軟的手完整得裹了起來。
她掙紮着反過手,如抓救命稻草一般與之緊緊相扣,肆無忌憚地汲取着源自另一個軀體的溫熱。
冰冷黑白的夢境頃刻春暖花開。
一瞬之間,心安意落。
微微上翹的嘴角,随着呼吸輕輕顫動着的睫毛,與平日的飛揚跋扈截然不同,她的睡顔純澈無害,不惹塵埃。
身份的束縛,責任的重壓,家仇國恨的激蕩步步緊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