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晰回身。
隻見一年逾古稀的老者背立風口,挺拔矍铄,不失風采。皆白的須發随風起落,深陷的雙眼于周遭的昏黑中透出光亮。
他面向韓子晰走來,高視闊步,虎虎生風。
“荊州大将,白首無畏,聲名遠去嶺南塞北,萬騎賊寇有來無歸。”
此詩贊的的正是楚國上将軍——李巍。
李巍站定,再度打量了番眼前的少年郎,撚須,颔首而笑,舉手投足間竟頗具儒雅之氣。“後生可畏。”老者開口,聲音渾厚,中氣十足,“不過——老夫這裡可有一言相誡。”
“李将軍請說。”韓子晰微屈身體,以示恭敬。
“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他頓了頓,長太了一口氣,“老夫與你外爺曾是舊交,其為人太過剛烈,以至殒于宵小之手。如今看來,你的性子卻是同他一般,老夫不希望你步他後塵,所以凡事點到為止即可。”
李巍所言另有玄機,名曰勸勉實為警告,他同韓巽是故交不假,但他同時也是楚國的大司馬上将軍,要保的仍是“嫡”派乃至是楚國的利益,于這點,韓子晰心知肚明。
“多謝前輩教誨,晚輩記下了。”韓子晰從容應下,正身一揖以全禮數。
“使不得。”李巍擡臂攔下,繼而廣袖一揮竟拱手畢恭畢敬地長揖到底,赫然行了一個臣禮。
“轟隆”
天火又起,閃鳴間,高處二人的身形時明時暗,再辨不分明。
黃昏,雨霁。
“冰塊。”蒙溯半躺在榻上,用手肘輕輕擊了下側坐在旁翻閱着《茶經》的韓子晰,“雲娘你是從哪裡搜羅來的?小小年紀不簡單,算得上是一流的細作,居然能同時應對景容則同景容剡兩個人精。”
“你平白無故賣盧宛與蕭憐水人情,又是為何?”他起手翻頁,口氣淡淡地反問道。
“沈——雲——娘?”她若有所思地吟哦道,忽的,恍然大悟,“略陽沈氏?”
韓子晰合上書,起身走至窗前,“她本是沈照知的養女,四年前,沈氏勾結姜方,以通敵罪論處,理當滿門抄斬,當時這件事全權交由蕭嚴經手。”
“端木頤多年來血腥鎮壓各地氏族,兩方積怨已深。所以這回老狐狸就想讓同為氏族的蕭家出面?”蒙溯問道。
“對,不過蕭家怎肯淪為衆矢之的?”他看似随意地推開雕窗,時臨酉時四刻,天色暗透,殘月正東照。
“我記得最後蕭嚴用了折中之法,由妻女出面為沈氏一衆女眷求情。是此,她們才得以免于一死,改發配崖州。”她起身披了大氅,踱步至韓子晰身側,斜眼戲谑道:“崖州這地方說起來倒真是荒得很,什麼瘴氣啊,毒蟲啊,你也算是不遺餘力了。”
“彼此。”他合上窗,薄薄一層竹篾紙掩住了數百裡外的腥風血雨。
“你收拾一下。”
“他們動手了?”昏黑的走道傳來一老者嗓音,雄渾沉厚。
“六個時辰,差不多了。”其身前有人應答,聲音清朗,大約是及冠的年紀。
“殿下竟如此相信他?”老者再問。
對方停下步子,笑得笃定,開口道:“他同我是一樣的人。”
“報告大殿下,我方人馬遭邊境吳軍截擊。”同一時刻的永福殿,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你說什麼?”景容剡拍案而起,“吳國?”
“我不用收拾,單一個人,屆時說走便走。”蒙溯将披散的烏發利落地绾成一束,伸手挑過包裹着劍套的隕星固定于身後,微微擡首看向韓子晰如刀刻般的側臉,“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說。”
“你到底是誰?”她笑容淡淡,是挪揄,是了然。
“吳國,秦寒息。”
“你說他們持的是吳世子的手谕?”
“秦寒息?”
“就是那個無人知其真實面目的南境戰神。”
“他?他何必攪這缸渾水?”
“此人素來連本國政事都不過問,這···這怎麼可能呢?”
一言方出,四座皆驚。
“生性淡薄?不問政事?世人何其愚昧!”景容剡嗤笑一聲,緊攥的雙拳,徑直落下,“啪”面前的長案應聲而裂。
霎時間,四周鴉雀無聲。
死寂中景容剡幽幽開口:“來人。”
“去請中尉車騎将軍” 森冷的回聲字字清晰,在空曠的朱紅雕梁間缭繞,震顫,發聩。
酉時七刻,郢都南門。
中尉一職執掌都城駐軍調令,可以說守城将領都是韓子晰的部下。
星鬥離離,夜風蕭蕭。
馳道兩側,城樓上下。數百将士們并步而站。“嘩——”,所有人齊齊抱拳,铮铮兒郎們用如松柏一般的剛勁姿态為他踐行。
目睹着眼前的場面,秦寒息神情微動,褐色的瞳孔在一張又一張年輕的面孔之間停留。烈烈北風穿堂而過,帶起他的衣袂,肅肅翻飛。他正身抱拳面朝衆人回以一揖,铿锵決斷。
“哒哒哒——”馬蹄聲漸悄,兒郎們遠望并馳雙騎,直至隐于揚塵。
“上将軍有令,今夜宵禁,任何人如無世子手谕,皆不得進出。”
“是。”
鼓聲起。
“關——城——門——”。
“才行不過三十裡,未出郢都,恐有追兵。”
“該來的早晚會來。”秦寒息放下枯枝堆在中央,從包裹中掏出火石并一個鼓圓狀的油紙包。“拿着”他伸手将油紙包給了她,
她一把接過,觸手間猶有淡淡溫熱。
“是包子?”不知是大病未愈還是其他,她說話竟有鼻音。
“嗞——”面前的篝火燃起,赤紅的火焰一下照亮了二人的面龐。她看着他有一陣出神。
香味自下而上竄鼻而來,她再不能忍,三下五除解開紙包,四個平凡無奇的包子,在這一刻竟賽過她之前吃過的所有山珍海味。她迫不及待地大口咬開了兩個,包子餡兒依然冒着點熱氣,一個是梅菜扣肉,一個是雞汁三鮮。皮薄、汁濃、味鮮,想是出自府上的廣陵包點師傅之手。她又狼吞虎咽地咬了幾口,兩個包子瞬間下了肚。可不想吃得太急,竟噎得她一時間緩不上氣來。
低頭撥弄篝火的秦寒息繼續着手中的動作,淡淡道:“包裹裡有水。”
她聞言,一把揪出水囊,忙仰頭飲了兩口,臉上的潮紅這才逐漸消了下去。
她起身将水囊同剩下的兩個包子遞到秦寒息面前。
他卻隻接過了水囊,“我不餓。”
“我也飽了。”她将包子用油紙重新覆好,放回了包裹。
已過醜時,月朗星稀,她褪下大氅蓋在自己身上,枕臂仰面躺下,以天為幕,以地為席。
她偏頭看向身側背靠樟樹蹲踞着的秦寒息,沒皮沒臉道:“将軍行軍神速,當年十日可疾馳一千五百裡,試與曹魏夏侯惇比肩。如今怎的區區三十裡就生火休整?莫非——是擔心在下的傷?”
秦寒息顯然不願多做口舌之争,雙手抱臂,阖眼睡去。
她看着他,嘴角一勾,不知何時便也夢周公而去。
荒郊野外,自是野獸出沒頻繁,身後又有大批死士窮追不舍,她竟是眉目舒展,可知睡得極為安穩。
辰時未至,二人複又起身趕路。
“嗖——”正在喂馬的蒙溯突然耳朵一動,側身避開。
淬毒的飛刀一擊不中,徑直釘入了她身前的槐樹,使得二人合抱般粗壯的樹杆瞬間暗黑一片。
“嗖嗖——”
秦寒息将她拽到身後,同時右手一掃,兩柄袖箭呼嘯而出,隻聞東、西方向距離他們三十步左右的樹叢裡,各有一聲悶哼。
他順勢拔劍出鞘,白芒一道,寒氣四逐,正是吳越傳國名器“霜州”。光霧未散,他起手後刺的一劍就已直直沒入偷襲之人胸口,動作一氣合成,蒙面大漢未及出聲當即斃命。
“他們不是景容剡的人。”蒙溯四周圍環視一圈,下定論道。
三十二個死士,将他們團團圍住,她幼時曾看到過野史所描述的紫荊陣布局,而此刻面前詭異的站位,正是類似于由紫荊簡化而成的子陣。
若是換一批人,他們今日或許就無法全身而退。可依方才狀況來看,來人武功卻是良莠不齊,這并不像是訓練有素的死士該有的水準,景容剡斷然不會派出這樣的一批人來執行追殺令。
放眼天下,要他們性命的人實在太多。又會是誰既通曉十陣列四的紫荊木陣,卻又不想一舉得手?
“你不必動手。”話音未落,身前的秦寒息就已縱身躍起,朝露出破綻的陣眼探刺而去,那人明顯是三十二人中武功最強者,當即後掠堪堪避開。
如秦寒息所說,對手的孱弱着實令她失了動手的興趣,她隻站在原地觀摩着他的劍法套路,神情專注。
他武功在她之上,怪不得能瞞過她同景容澤二人,不露破綻。
這時,秦寒息左刺右掃後斬之下,一舉便提去了命門三子,如是勝負已定,破陣不費吹灰之力。
她注視着不遠處的背影,目光有片刻的失神。
不過盞茶的功夫,最後一個死士也倒在了他的劍鋒之下。
“倚江閣的人。”他收劍入鞘。
“以陣試陣?”單憑幾個入閣不久的弟子所布的紫荊子陣就想逼他們出底牌?她唇角一揚,笑的譏诮。
“不過話說回來,我聽聞貴國的昆侖陣氣勢滂沱,極為精妙,如為此陣所困便會虛實倒置,敵我不分。當年小王爺你僅布下子陣,即抵精銳十軍”
“上馬。”秦寒息打斷她道。
“哎——你别多想啊,我也就随便聊聊”
此番,他們走的的是馳道,比起去年行軍所經的荒僻山路,速度快了将近一倍。
兩日後,湘水畔。
秦寒息勒繩,駐足得以細觀前方的水流态勢,開口道:“不出五十裡便是長沙地界,過了湘臨,我們便折道西南。”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要送我回南诏?”
他颔首。
“折道東北。”她眉眼一彎,巧笑嫣然。
“我随你去金陵。”
康裕元年,四月廿二。
明德殿早朝,楚王突發失心病,竟拔劍欲刺楚世子,幸而侍從攔阻及時,世子性命無礙。
次日,楚王因瘋疾不治,按前制傳王位于嫡子。
四月廿五,楚長公子景容剡自請為父侍疾,其仁孝風骨自當載入楚冊,傳頌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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