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東去,兩岸魚米。三朝古都,四時青壁。五道長巷,六處市集。七星拱衛,八方蔭蔽。九代圖治,十裡秦淮旖旎。
此詩贊的的正是吳國國都——金陵。
“我本以為世子回朝當何其威風,國都必鋪錦毯十裡,懸旌旗滿城,文武官員各列兩側跪拜相迎,百姓舉臂高呼,聲勢震天。待入夜,吳王設國宴為世子殿下接風洗塵。”她拍了拍衣衫,繼而朝秦寒息戲谑道,“卻不想,眼下在連回寝卧都要翻牆爬窗。”
對于她的“埋怨”,秦寒息同往常一般視若無睹,徑自拿起案桌上泛着寒光的面具,附于面首。
一塊雕繪着兇獸“鬼車”紋路的寒鐵,笨重,猙獰且毫無溫度。卻也正是這塊死物于一瞬之間就隐去了他溫熱俊朗的面容同十多年來的所有喜怒哀樂。
他大她五載,且未及束發就已功成名就,可以說在他揚名天下之時,她尚年幼。彼時,戰無不勝的大乾南境戰神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個充斥着煞氣的可怖符号。相識未深的韓子晰也好,兒時莫名敬畏的秦寒息也罷,對于他自内裡透出的冰冷峻峭,在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素衣、朱繡。”他開口喚道。
“殿下”隻見兩名穿着對襟襦裙宮服,頭绾單螺的侍女應聲推門而入,兩人雖是相等的身量,相似的的衣飾,卻仍各有千秋,辨析度極高。素衣如水,清麗雅緻,朱繡如火,明豔動人。
“你們去收拾下秉會殿。”
“諾”
“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于鹄。既見君子,雲何其憂你倒是會挑丫頭。”她的目光朝着她們的離去的方向,不失時宜地又諷了他一句,“隻不過為何取名素衣朱繡?桓叔畢竟是個失敗者,此詩不吉。”
韓子晰手持蓋碗,慢條斯理地撇着茶沫子,“你不去做太史令真是太屈才了。”
她聞言“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可得仰仗殿下代為舉薦了。”
他幽深的瞳仁卻似有了些笑意。
“很多事情,隻不過是一時興起,無關其他。”
“包括插手楚國内政?”她笑看向他,“倒是要恭喜景容則,手不刃血,得償所願。”
“楚國王位遲早是他的,何不做個順水人情?”
同景容則相比,景容剡目光不夠長遠,所以他必輸無疑。
這次秦寒息肯出手,其一正是看透了這點。
“誰能想得到,兩國世子竟聯手設局。””她唇角一勾。
“我需要一個亂世,正巧,他也需要。”他答地坦然,竟無絲毫避諱。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即算富強如吳楚,也不過端木頤徐徐圖之中的關鍵一步,他們清楚的明白,那簇錦團花的背後到底是什麼!
而亂世則不同,谲詭變化,萬事皆無定數。作為一方王侯的他們,手握重兵,且得屬地民心之所向。
是想朝不保夕還是成就霸業?
是要死守現有的幾個的州郡還是争奪整個天下?
無論是秦寒息亦或是景容則,答案都毋庸置疑。
既如此,二人目标一緻,何不聯手謀個共赢?
這便是其二。
“哦——好一個順水人情!”蒙溯了然道,“殿下英明,不才敬服。”
“何必将自己推得幹淨。”他睨了她一眼。
“别算上我。”她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于榆木漆盤中拿起一個梨就大口咬了下去。
“我跟你們不一樣。”來回咀嚼間,她的話含糊不清。
他也不言語,她越發吧唧出聲。
“好甜”她微仰頭迎上他的目光,“砀山梨對不對?”
“蒙哥哥,等等我。”緊随着蒙溯一路小跑的男孩大約七歲上下,生得眉清目秀,滴溜溜的烏珠亮的透澈,顧盼間神采飛揚,此刻正巴巴地擡眼望着她,貪玩的心性同周遭森嚴的宮禁格格不入。這個與普通人家的同齡孩子并無兩樣的男孩名叫秦弛,卻是吳國大公子秦寒川的長子,即吳王長孫。
世人皆知吳國無嫡子,故這長子與長孫的身份便可見一般。
“我經常聽将軍們提起你,說你打仗可厲害了。”春寒未過,他竟折騰出一頭薄汗。
“哦?既如此,你小叔叔可曾說到過我?”她不理會黏在身後小秦弛,随口問了一句,繼續快步前走。
“這” 秦弛的眼珠子滴溜溜得轉着,似在拼命回想,一回神發現蒙朔已經走遠,急忙喚道,“蒙哥哥”
“小鬼,你記住了我和秦寒息是同輩,你管他叫叔叔,管我自然也得叫叔叔,記住了嗎?”她突然停下步子,忍不住回過頭糾正道。
“噢,蒙叔叔,你是第一次來金陵嗎?”秦弛機靈得緊,最是會看山色,一下便改了口。
“不是。”
秦弛聞言神色一暗,僅在片刻之後複又燃起了狡黠的光芒,快得讓人誤以為是錯覺。
“那你有沒有去過夫子廟?”
“沒有。”
“我帶你去啊。”
“免了,我可不需要一個自己都摸不着北的向導。”
秦弛小臉一熱,一時接不上話,但仍不氣餒,忽左忽右地跟在蒙溯身後,尋到機會便開口:“你要出宮對不對,先生許了我一天假,我也要出去,我們可以一起啊。”
“公子殿下,先生并未同意您”身後的侍從們一臉為難。
“你們住嘴,沒聽方才我小叔叔說:‘近日功課尚可’,尚可,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侍從們面面相觑,不敢作答。鬼知道這回小祖宗葫蘆裡賣又是什麼藥。
隻見他清了清嗓子,背起手一本正經道:“就是說我的功課得到了小叔叔的認可,所以是他同意我出去的。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對世子殿下的口谕有異議?”
侍從們頓時懵在原地。
蒙溯搖頭輕笑,加快了步子,不再顧身後。
“大哥哥,哦不,蒙叔叔。”
“茶葉蛋~五香茶葉蛋~”
“包餃,熱騰騰的薄皮包餃 ~”
“油炸臭幹兒~”
“哎~梅花糕~梅花蒸兒糕哎~”
“大哥哥,大哥哥,你想不想吃太史餅?”看到滿街琳琅滿目的小吃,秦弛就再也邁不開腿。
一路下來,蒙溯早已無力糾正這亂輩分的稱呼,隻見他深吸口氣迅速後退了兩步,買下三個太史餅,一臉陰郁地放于秦弛正攤開的雙手之上。
“對了,大哥哥,南诏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啊?”他一口咬開裹着芝麻的金黃色酥皮,露出了裡邊白糖桂花豬闆油丁内陷,一時隻覺甜松可口,唇齒留香。他趕忙又咬了兩口。
“是一個我曾經千方百計想出來,現在卻總想着回去的地方。”她頓了一下,回答道。
“哦,那一定很美吧?”小秦弛并不是很明白,也不管嘴裡還嚼着酥餅就急急開口追問道。
“恩”她唇角一揚,目光有些放空。
“朱大人原籍句章,等會上梁啊,落的是油包。”
“走~我們也去沾沾喜氣。”
經擴建而成的朱府東花廳,一下就被從四面八方湧來的鄉親們圍了個水洩不通。
“他們這是做什麼?”秦弛東張西望好一番,仍一頭霧水。
“你看着不就知道了。”雖然南诏并無此等習俗,但她闖南走北多年,一路上也算是見識得多了。
民間造屋,延續 “上梁”之俗,稱大廈落成之喜。一般上梁那日,東家會辦豎屋酒,諸親好友登門道賀。
作為句章郡望的朱氏世代在朝為官,近年更是舉家北遷。宗長朱兆霆為吳國大司農,位列九卿高位,即算在都城金陵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凡事自得講究排場體面。此回便沿長街一字鋪開流水宴席,來者皆為賓客。宴飲後抛上梁饅頭,一般是由兒子、媳婦拉着的一條紅被面,将抛下的饅頭接住,示意傳宗接代。凡抛到被外的,或有意抛向觀望的人群,大家方可搶奪,稱“搶上梁饅頭”,以示慶賀。
一眨眼的功夫,得到消息而趕過來的人聚得越來越多,場面極為“壯烈”,不管男女老少個個摩拳擦掌,老頭老太太們也精神頭十足,有的兜着不知從哪裡收羅來麻袋,仰頭來回走動,竟全然不見衰老之态。
“伏以呀!”
這時,木匠一聲長喝打斷了周遭的沸反盈天。
東家應彩:“好啊!”
“手提金雞鳳凰叫!”
“好啊!”
“大哥哥,我想要頭個大油包。”祝禱詞還在繼續,安靜得一反常态的秦弛卻突然偏頭看向了蒙溯,面帶希冀地指着那正梁上所附的鼓鼓囊囊的大袋道。
“同東家搶喜氣,無異于砸人家場子,恕不奉陪。”小鬼确實聰明,能從旁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中,明白了大概。
“那東梁。”秦弛眼珠一轉,退而求其次。
“免談。”
蒙溯正欲轉身繞出人群,右手被秦弛一下抓住,“大哥哥你要不幫我搶的話,我就去管朱伯伯要,說什麼我也要沾喜氣。”
她聞言隻暗含深意地一笑,俯下身緊盯着秦弛的小臉,目光中透露出某種危險的信号:“小白眼狼,本王可是貴國座上之賓,就算是私自帶你出宮,頂多遭人非議罷了。可你就不一樣了”她頓了頓,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秦弛眼前來回晃動,同時放慢了語速說道,“怎麼着也得被關個一年半載的禁閉,這樣一算劃不來噢!”
秦弛畢竟還小,三言兩語就被唬住了,腳步虛浮地随她走離了朱府。
她低頭看了眼那張洩了氣的小臉,心腸竟莫名一軟,妥協道:“好了好了,隻一次。”伸手牽住他又轉入了人群。
“祭梁金雞吉星到,上啊,大吉大利呀!”作頭師傅互相打過招呼用繩子先将正梁拉上柱端。
“開始了,開始了”人群一陣騷動。
此時,在震天的鞭炮聲中,朱家的長子與長媳在宗親的簇擁下,結結實實地讨了頭喜。
梁的東端應高于西端而上,因東首為“青龍座”,西首為“白虎座”,白虎要低于青龍。待正梁敲進榫内,高低不一的東西梁齊上,幾乎同刻往下抛撒油包。
她擡眼望着緩緩而上的東梁,長眉一揚,顯然胸有成竹。
“一對饅頭抛到東,代代兒孫做國公。一對饅頭抛到西,代代兒孫穿朝衣。一對饅頭抛到南,代代兒孫中狀元。一對饅頭抛到北,代代兒孫都享福……”
“铿”隻聽一聲悶響,原是蒙溯踢出了腳邊的石子,于西牆造出響動。由于圍聚的鄉親人數衆多,大夥皆看不真切,誤以為西梁頭喜先落,一時間紛紛湧向西梁。她看準時機逆着人潮一躍而起,自半空接過油包,繼而穩穩落下,匿于人群。
她深歎了口氣,心裡不禁暗嘲:十多年來苦讀的兵書,苦練的武功,竟都是用在了這上頭。
下一瞬,大波油包從天而降,人們哄鬧搶奪,樂在其中,無暇顧及其他。
“大哥哥,你真厲害!”興奮的秦弛抱着油包,全然不顧她眼中的陰郁。
“滿意了?我們走吧。”
“兄台留步。”
混亂之中,他們被朱家二公子朱儀喚住。
朱儀快步走至二人身側,俯身道:“公子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