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換個順序,誰不會啊?”
“就是!白瞎了一副好皮相,原來是個草包。哈哈···”
幾人笑成一片,張狂無度,
不過,二人也并未把他們放在眼裡,轉身正欲離開。
“不過他身邊的小娘子···”他目光不懷好意的在蒙溯身上來回轉悠,“啧啧啧,好個國色天香。”
其中一個面相稍顯老成之人猶豫着開口:“畢兄,這不好吧!我看他們的衣着打扮,也不是尋常人家,這萬一···”
“萬一萬一,哪來這麼多萬一?你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做起事來畏首畏尾。他們出身高?高得過我表舅父?”
“可是···”
“得得···要有什麼事,本公子兜着。”畢姓男子一臉不耐煩地揮開了他,沖蒙溯徑直走來。
“哎呦···”
聽得一聲慘叫,衆人都沒看清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見畢姓男子已趴到在地。
“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他自知失了臉面,欲及時起身,無奈膝蓋一軟再次跪地,灰頭土臉的他幾乎氣急敗壞吼道。
他的同伴們立刻過來攙扶,他卻一把推開了他們, “可知道我是誰?”
“誰?”秦寒息聞言,長眉一揚,饒有趣味地問道。
“小子,你給我聽好喽!廷尉、上軍大将軍陸南風那是我表舅父,九江都督、征南将軍陸白辰那是我大表兄,尚書令畢為那是我爹。”
霎時間,周圍鴉雀無聲,平心而論,此人身份确實不低,普通人怕是避而不及,哪裡還敢招惹。
“哦。”秦寒息了然道,“你為何不說提當今的王後還是你的表姨母?”
“你···你知道就好。”畢姓男子稍遲疑了片刻,轉而神色越發得意開去,“現在知道怕了吧?我可告訴你們,來不及了!”
“表兄,啟敏兄。”這時,他神情雀躍,突然提高音量喚道。
此刻,對向的陸白辰同朱儀卻不作理會,目不斜視地走到秦寒息同蒙溯身前,躬身一揖。
“韓兄”
“蒙家小姐也在?”朱儀看了眼一身女裝的蒙溯,神色略頓,卻也反應及時。
她微微颔首,笑得婉約。
朱儀,她是見過的。此時,她便仔細打量起被畢姓男子喚為表兄的陸白辰,他的眉宇間籠着濃濃的書卷氣,一舉手一投足皆是一派溫和儒雅。
“表兄?”他看兩位兄長對秦寒息二人的恭敬态度自知惹下大禍。
“自己回去領罰。”陸白辰面無表情地遠遠俯視着他,溫潤的面容卻透露着無形的壓迫感,甚至從中衍生出一股寒徹骨髓的肅殺之氣。
見此情境,畢姓男子臉色霎時灰白,哪敢再辯。任由他人架着,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表親蠻橫無狀,鑄下大錯,少倫理當同罪。”陸白辰回身抱拳,面容沉靜。
作為世祿之家的子弟,多少都是傲的。
有人傲得市儈淺薄。
蒙溯收回目光,打量過眼前屈身低頭,卻依舊不卑不亢的陸白辰,面上不禁流露出贊賞之色,有人卻是傲得風雅落拓。
“既如此,便等你他日設宴賠罪了。”秦寒息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卻也毫無苛責之意,反而調笑道。
陸白辰莞爾,颔首應下:“一言為定。”狀似無意地掃了眼與秦寒息并肩而立的蒙溯,唇邊笑意更深,“韓兄,蒙小姐,愚弟與啟敏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告辭。”
圍觀之人意興闌珊,随之散去。
文廟門頭燭火跳躍,單薄而執拗。
一如勘不破的紅塵命數,起伏跌宕,偏又波瀾壯闊。
此時的布衣書生仍死死抱着長幅,似乎對方才發生的一切都渾然不覺。突然,久久萦繞于他眉頭的煙霾散去,隻見他起手攤開長卷,慷慨朗聲道:“錦繡半生,落魄一朝散聚煙雲。”重獲新生的笑容點亮了那張長年晦暗的臉龐。
“散聚煙雲——”
他屈身一揖到底,正是朝着秦寒息遠去的方向,笃定的眉目,近乎虔誠。
朱燈之下,酒肆酒樓鱗比、酒旗招搖、酒客接踵、酒令喧嚣……
“酒——巷——”蒙溯循着酒香拉長了聲調,大步走在了秦寒息前邊。
“你有傷在身,不宜飲酒。”
“不礙事”
數百年來,金陵酒聲名鵲起,先有“妃瑟”,細膩綿柔,入口便已百轉千回。後有“露華清”,醇厚清冽,慢品方覺尾淨餘長。也不說其他,光這兩款美酒就不知醉倒了多少人。
有鋪“十香”,乃金陵酒坊中數一數二的金字招牌,聲名遠揚十三州。
“小姐,您要“妃瑟”和“露華清”各五壇?您是不知道啊,今年新酒稀罕,小店窖藏不多,價錢不是那麼漂亮。”十香坊掌櫃為難道。
“韓大哥。”蒙溯聞言轉過頭眸子锃亮地望着秦寒息,甜笑動人,一臉的純良無害。
此刻出現在她瞳孔中的那雙桃花眼褪去了平日裡的冷漠與防備,瞳仁帶水暈開了月色,星星點點,璀璨生輝,一時連周身的燭燈都暗淡無光。
那是一雙如孩童般明亮澄澈的眼睛。
這——怎麼可能!
她滿臉不可置信,再欲窺探,多方眼中的笑意如同玩鬧似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這個夠不夠?”她收回視線,得見秦寒息随手解下腰間一枚系着紅繩的白玉平安扣遞與掌櫃。
“啧啧···這可是存世極罕的羊脂昆山玉啊!”
“溫潤堅密、瑩透純淨、潔白無瑕,通體不摻一絲雜質,這種成色當是此中的上品。”左手邊一桌做玉器買賣的酒客們心癢難耐,忍不住起身圍聚攏來。
任憑周遭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掌櫃始終未置一詞,隻是垂眸反複打量着掌中的玉璧,“羊脂玉是稀罕物什,非官身佩戴即為僭越。”想罷,他餘光朝上一瞥,“此二人怕是來頭不小。韓大哥?韓?莫不是原六大世家之首的廣陵韓氏,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尚有世子殿下的這層關系在,即便是分宗旁支也比一般的氏族顯貴許多,索性賣個面子···”
這時,一聲“慢着!”生生打斷了掌櫃的思緒。
隻見蒙溯豪情萬丈地自腰間掏出兩條赤足金铤,放于櫃上,同時扭頭看向秦寒息,故作氣惱地嗔道:“之前我問你讨這玉璧,你不給,現在可好···”言至于此,她聲音一哽,眼圈發紅,似有無限委屈,“原來我竟還比不上幾壇子酒。”
這一通話,說得在場衆人得心都亂了,他們哪裡見得了美人楚楚可憐的模樣,自是百般寬慰,連帶着數落起秦寒息的不是。
對于諸人的指責,秦寒息自是毫不介懷。他唇角一勾,垂眸好笑地打量起低頭狀似掩面而泣的蒙溯。
直到确認已将眼眶按壓得通紅,蒙溯才逐漸停止了啜泣,開口故作遲疑道:“我···我還能再換回來嗎?”水汽彌漫的雙眼此時已滿是希冀地望向了掌櫃。“不夠的話,我這還有。”說着,她收手搭上荷包,當然,僅僅是搭着。
“夠了!夠了!”掌櫃見狀,怎會回絕,立馬就将玉扣易于其手。
接過玉佩的那一刹,她微微側頭,貼着秦寒息耳畔低聲道:“賺了。”語畢,還執起玉扣得意地在他面前晃了兩晃,一掃方才梨花帶雨的愁容。
“不覺得沉?”秦寒息并不接茬,轉而瞥了眼她腰間依舊鼓鼓囊囊的荷包,開口戲谑。
“有誰會嫌錢沉?”蒙溯白了他一眼,不以為然。
子時,桑泊西南。花間隐榭,水際安亭,湖心孤舟之上——
“價值連城的九城璧,你居然拿來買酒。”蒙溯抱着酒壇,神色慵懶。
秦寒息嘴角輕揚,弧度微妙。順手拎起一壇“露華清”,揭開壇蓋。
“還你。”她右手一攤,美玉如脂,躺于掌心,“方才這麼大的動靜,我怕遭賊惦記。”
他沒有接,淡淡一笑,眸子卻是蒙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霧霭。
仰頭,烈酒入喉。
卯時,小舟靠岸。四下空壇散亂。
“冰塊。”她品着“妃瑟”,随口道,“你為何獨飲 “露華清”。”
“因為一個人。”他答得直接。
“新歡還是舊愛?”她笑着調侃一句,身旁之人臉色未變,而她自知有失,不可察覺地蹙了蹙眉,轉而問道:“今日是十五?”
“走,我們去放河燈。”
東方破曉,重重疊疊的雲霞染紅地平線,天光愈亮,微薄的殷紅開始變得耀眼。
二人放下河燈,燭影一雙,随水浮沉,飄搖遠去。
“好美。”她的目光追着光點,直至其融于天際。
身側的秦寒息抿了口“露華清”,擡首遙望水天盡頭,被酒潤濕的菱唇,微微揚起,面向即将噴薄而出的朝陽烙刻下一個絕美的弧度,純粹,不染鉛塵。
天底下最冷的人,偏偏有着這世上最暖的笑顔。
她不禁失笑,擡首,額頭幾乎要貼上他弧度優雅的下颌。
“我說——你笑起來好看。”迷離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側臉,借着六七分的醉意,她肆意提高了音量。
聞言,秦寒息轉過頭看向她,側逆光下,兩人幾近面首相貼。
她伸手,用纖細的指尖描摹着那張近在咫尺的面龐。寥寥幾筆,勾勒出自心底記起的模糊輪廓,并墨、赤、金三色寫意入畫。
你可知,
縱是最暖的陽光,也及不上你此刻的眉眼。
隻可惜——
蒙溯不動聲色地微微後仰,同他保持了距離,目光卻仍舊意猶未盡地在他面上打轉,一邊嘴角上翹,那是刻意的漫不經心。
隻可惜,他是秦寒息。
身後,日頭越過地平線,冉冉升起,暗影像是厚重的陰霾,正好投落在他們臉上。側頭,視線交會的那一刻,她看的真切,他的瞳孔點綴着星光。
“怎麼可能。”她大口灌着酒,穿腸過肚,毫無節制。
眼前的景象随之光怪陸離。
幸好,還會醉。
她揮手抛開空壇,不由分說地趴倒在秦寒息的肩上,神色坦然。他身上有着一股獨特的味道,說不上來,似烏木古樸,又似沉香溫和,相佐的幾味中藥更是難辨,蒙溯隻覺其兼具降真香之清烈同安息香之幽遠,分明行的都是提神解乏之效,此刻卻叫她睡意驟生。
“靠會兒。”她貪婪地嗅着,頭一歪,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目光逐漸放空,咂嘴道,“就一會兒———”
合眼,不過彈指,她便已沉沉地睡了過去,再不想其他。
秦寒息任由她靠着,舉壇,一口又一口,目光中的水汽逐漸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