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熱!”
“好熱!”
“不行,要捂出痱子了。”
蒙溯猛地睜開眼,一腳蹬開了罩在身上的厚錦被。
這是在——秉會殿。
隻見平日裡金碧輝煌的畫棟雕梁,此刻卻是面目可憎,它們正在瘋狂地旋轉,搖晃,攪得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她難受地捶了捶頭,順手去解外衫以便倒頭再睡,觸及的那一刻卻不由怔住。
鶴氅——他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随手解開,一下躺倒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酉時二刻。
酒力散去大半。
“王爺?”素衣見裡屋有了聲響,出聲探問道。
她眯眼坐起,突然似想到了什麼,伸手拆去绾得極松的發髻,随意系成一束。“進來。”她開口,聲音慵懶。
素衣推門,領着兩名宮人魚貫而入,“殿下還在前朝,這是他囑咐我給您送來的醒酒湯。”
她睡眼惺忪地接過,一股腦灌了下去。
“王爺,慢着點,這可不是酒。”其中一個長得頗為機靈的小宮女出聲調侃道。
她将空盞遞回,佻達一笑道:“勞煩再來一壺。”
簡單的洗漱之後,她換了一套月白廣袖交領曲裾袍,神色困倦地側卧于軟榻之上。
時近四刻,窗外,日薄西山。
“來人”
兩名當值宮女應聲而入。
“諾。”二人望着皺巴巴的鶴氅,對視一眼,猶豫着地接過正欲退下。
“等等。”她長眉一蹙,一掃之前萎頓的神色,開口叫住了她們:“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味道?哪有啊?”她們看着神色微變的蒙溯,也莫名緊張了起來,屏神嗅了嗅“我怎麼聞不到?”聞了好一陣兒,一人兀自低語:“約莫是哪個主在焚香祈冥福罷。”
“檀香?”支離破碎的影像閃過腦海,她心下一驚,暗道“不對——是執蘭香。”
足足添了三倍劑量的“執蘭香”!”
瑞朝中期,位于中部及東部的九個州大肆興起熏香之風,上至皇室宗親下到黎民百姓皆如是。自此,轄區世家子弟的攀比之心油然而生,他們闊綽的出手無疑将這種風氣推向巅峰。調香師覺察到有利可圖,為投其所好,紛紛閉門潛心調試,一時“衆香混雜,雲氣缭繞,路人多迷其道。”。據史料記載,光永平元年就調試出各類名貴香料近百種。有人更是不惜血本以老山檀香為基調,單添一味“佛骨蘭”調成當時千金難求的“執蘭香。”。
她年幼時,母親所居住的主殿隔三差五就會緊閉殿門,屋内雲騰霧繞,燃着低劑量的“執蘭香”。她被勒令禁止踏入殿門一步,即便如此,遠隔花圃的她仍能嗅到一股有别于檀香,若有若無,特殊而奇妙的氣味。曾聽母親的侍婢說過:“若那一刻尋香而去,便會産生幻覺,進而飄飄欲仙,醉生夢死。”
不過話說回來, “執蘭香”早在本朝開國之初,便被明令禁止燃用,同時輔刑律以作警示。曾有子弟心存僥幸,以身試法,皆被嚴懲。
因為“佛骨蘭”并不是蘭。
而是罂粟。
時過境遷,現下又有多少人識得此香。
莫非——
七刻,天色暗透。
蒙溯幾個縱躍晃過守兵,入得禁地。枯木遍地,宮殿坍圮,相隔甚遠的氣風燈陳舊褪色,搖曳着森冷的紅光,此中景象與冷宮無異。蒙溯背着手,嘴角噙笑,看似閑庭信步,身形卻忽左忽右,時停時頓,頗為古怪。
突然,她再一次止步,随手揀起一根枯枝向前擲去,“咔哒”一聲,枯枝似是碰到阻力,猛地彈回腳邊,隻見半截被燒得焦黑,半截卻安然無恙。
“漂亮!”她循聲看去,月下高閣,有女子斜斜倚坐,黑衣黑發,袖袂飛揚,“沒想到看你破陣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兒。”
“郡主别來無恙。”蒙溯聞言,眉眼噙笑,下巴微微揚起,周身邪逸之氣呼之欲出。“你既用香引我過來,不光是為看我過那十一道迷障而已罷!”
“香是别人送我的,我覺着好玩就給用了,誰知會引了你來。”女子撇嘴,百無聊賴地低頭圈纏着頭發。
“既來之,則安之。”話音未落,蒙溯已落在秦虞身側,“本王就當是陪陪美人了。”
秦虞坐在風口,長發散亂,面容蒼白,唇色薄淡。比起當年的神采靈動,現下竟是染了幾分孱弱病态。
“哎,我問你,你是不是也喜歡哥哥?”秦虞探過身來。
“你那麼多哥哥,誰知道是哪個?”她随口接道,飄忽的目光稍顯異樣。
“自然是我小哥哥喽。”
吳王秦南膝下有七子三女。秦虞為吳王幺女,故她口中的小哥哥便是指兄弟中排行第七的秦寒息。
嘴角,陽光,眼眸,繁星,氣息,體溫——七零八落的片段在心中連結,滋長,纏繞。日複一日,韌如藤蔓,盤根錯節。
如果心動,不知不覺。
喜歡便喜歡了罷。
至于以後——
無非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也?”她笑笑,聳了聳肩道,“難不成還有人喜歡冰塊?”
“我就喜歡啊!”秦虞答得毫不猶豫。
蒙溯有些訝然,定定地看着她。長開了的眉眼,與其兄全然不同,偏偏在她看向你的那一瞬間交疊着秦寒息的影子。
如果不是至親,他們确是十分般配。
“自然,你們是兄妹。”蒙溯開口,狀似不經意地順着話茬。
“兄妹?”萬般情緒轉瞬即逝,閃爍的雙眸子隻一念歸于平靜,再無波瀾,“也隻有他當我是妹妹了。”
“哦?”蒙溯挑眉道。
除了酒,這世上能讓她感興趣的,便是各氏族的辛秘。
秦虞并不遂其願,轉而不露聲色地轉了話題:“從小到大,哥哥都對我很好。”她笑了,柳眉婉轉,杏目流盼。原本工筆雕琢的臉蛋,因那潑墨寫意般的神來一筆,瞬間鮮活了起來。
江左有玉茗,靈秀不争,應是天地毓化,山水琢磨。
“可是,現在他對你也很好啊。”秦虞伸手在蒙溯眼前晃了晃,“好得我都妒忌了。”
“你哥哥是怎樣的人?”她回神,偏頭看向秦虞。
“這問題你算是找對人了。”秦虞沖她得意地眨了眨眼,笑着,燦若桃李。不經意的垂眸,目光落在了蒙溯的腰封之上,隻見那墨黑滾邊的外沿正露着一小節紅繩。笑意瞬間地凍結在了臉上,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轉念敷衍道,“可我沒必要告訴你呢?”
“果真是兄妹。”蒙溯攤了攤手,也不深究。
樹葉沙沙,鴉雀哨鳴。
月已中天。
“給你說樁舊事,要不要聽?”
“嗯。”
“二十五年前的桑泊曾有個晴雨亭···”
前朝宣義二十三年,正月初七,金陵。
雨落桑泊,山色空濛,水汽蒸騰。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潇潇,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歌聲飄渺,篷舟浮沉,穿霧而來。待近些,依稀看得船頭立着一人,黑發紅傘,輕紗廣袖。
傘檐擡高,曼陀羅妖冶綻放,暈開了水墨。
“青衣。”男子握着紙扇的手不由一僵。
“公子認錯人了。”這一次,她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