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霜地,雪緞青衣。
“你?”男子醉眼朦胧,若玉山傾頹。
“奴家名喚朱玉,前來服侍公子。”女子坐定,答得冷淡。
他靜靜地看着她,許久。眉眼固執。
“為什麼要來?”
小火爐上燙着酒,正冒熱氣,“謀生計。”
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
“韓青衣,你看着我!”他不可遏制地低吼道。
她擡頭,鬓邊襯着的一支墜有紅玉籽的雪緞步搖,簌簌抖動,一如眼波。
“你難道想在這裡待上一輩子?”
“呵!想有如何,不想又能如何,你帶我走嗎?”她笑,眼角眉梢,百媚驟生。
不過是一時興起。
——“好。”這一次,他卻答得笃定。
“廣陵韓氏?我高攀不起。”她低頭,恹恹一笑。
“可認識盡忠侯。”他頓了頓,再道,“韓巽将軍?”
二人相視一眼,目光幽深。
“他正是我的生生父親。這樣的回答,你滿意了”她面無表情,轉身欲走,走了幾步,忽然停住, “其實你一早就知道了罷。”
“秦南哥哥,如果青衣真的隻是一個孤兒,你對我是否還會如此上心?”
餘光中的他沒有說話。
原來沉默也會像利劍一樣,将人剮得體無完膚。
“我懂了”她笑得譏诮,肅聲道,“殿下若無他事,民女先行告退。”
金陵的冬,陰冷在心中長滿青苔。
他脫下鬥篷罩在她身上。
“冷嗎?”
她沒有說話。
他輕輕地抱住她。
她閉上眼貼着,汲取着唯一的熱源。
“跟我回宮吧,雖然那裡也很冷——”
“終歸不是一個人。”
這一年,兵荒馬亂。
他是年方及冠的吳王,無可避免地立于風口浪尖。
“吳國曾有七大世家,以韓、顧兩家為首。二百十五年來,各家維系着平衡的局勢,明面上看倒也相安無事。直到顧氏将一家獨大的想法坐實——”
“所以有了韓門冤案?”蒙溯問道。
秦虞颔首:“開國初期,乾境内憂外患并不太平。二年入冬,番禹連同南軍主帥謀逆。當時這五萬南軍可是由七國的精銳軍隊整編而成,這一仗自是打得朝廷措手不及,先皇急調東軍平叛。誰又能想到,以骁勇善戰著稱的東軍曾一度陷入前線糧草補給不足,後程援軍又遲遲未到的絕境之中,被迫退守章州。”
“當時的東軍統帥是吳國上将軍韓廓,糧草官卻是端木頤欽點的吳國中書令顧濂?”
“正是。”
“我還有一事不明,當時情況緊急,為何不調派吳地駐軍,而是枯等直隸援軍,遠水怎可解近火?”
“這也正是本案蹊跷所在,不知怎地南軍的兵力竟翻了一番,旁生出五萬人馬,一舉兵臨金陵城下,吳國危矣!正因如此,駐軍根本無法抽身支援章州。十七日後,彈盡糧絕的東軍為保滿城百姓作殊死一搏。這一戰,打了整整三天,戰況極其慘烈。韓廓将軍拖着斷臂沖鋒在前,韓巽老将軍更是身負十七刀仍高舉帥旗指揮戰鬥,咽氣的那一刻頭顱都不曾垂下。最後五萬雄兵僅剩三千殺出重圍。”
“可章州城最後還是被屠了。”
寂靜了許久,“是啊,雖說本朝尚武,可這數百年來,兩軍對戰重仁重禮,甚少發生屠城之類的惡劣行徑。故此事一出,先皇甚為震怒,也就有了後頭的事情。”
蒙溯正欲洗耳恭聽,卻見秦虞賣了個關子,轉而道,“東軍由原先吳國的彭城,臨川,建安,章州,會稽五軍編整而成,說白了就是吳國的精銳軍隊,統帥自是吳國重臣。就是這樣一隻所向披靡的東軍連同徐揚交益四州駐軍都在我父王手中,你說在這七個臣屬國中,先帝的首要目标會是誰?隻怕一想到這條固若金湯的東南防線,先帝夜便不能寐,如鲠在喉吧!早先他并不是沒想過利用楚國制衡吳國,隻可惜楚王剛愎自用,這把劍他使得并不稱手。而當年的南境叛亂,正如天賜良機。番禺亡國,南軍全軍覆沒,東軍元氣大傷,早年能同秦國相抗衡的吳國,自此衰微了十餘年,一切皆合他意。”
“所以,糧草官顧濂并不是畏罪自盡,而是被乾帝暗殺的?”
“是的。這樣一來,世間就再無人知道真相了,不過還有一人逃過此劫···”
“秦南,我的父兄,你要相信他們,他們···腹部又是一陣劇痛,她雙手緊緊抓着他的手,手臂上青筋暴起,濕漉漉的頭發胡亂貼在她的額上,已近奄奄一息,仍反複道: “他們···如何會生反心!”
“青衣,别說了。”
“我同你一樣相信他們。”倔強的眉眼深處,熾焰灼燒。
“王爺,娘娘腹中的——怕是——怕是橫胎啊!”
“閉嘴!”
我們吳地流傳着這樣一句民謠:“北有蘇張,南有陸蕭,東有獨臂韓公鎮東陽。”
“韓公與另一先鋒将沖出重圍,在當時的情境下,他們沒有選擇一走了之,而是冒死回國将真相公之于衆,可“作戰不力”“畏敵不前”“臨陣脫逃”這三個莫須有得罪名扣在了東軍及其主帥頭上,先帝更是不給任何辯駁的機會,下令即刻押解人販回大都,這樣的舉動不僅是針對韓氏,更是給我們吳國的下馬威。”
殿審當天,吳地百姓同将士群情激奮,伏街大呼“冤枉”不止。而在洛陽朝堂之上,局勢急轉直下,文官言谏,一口一個“嚴懲”,得以義正言辭。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日,雷電交加,黑雲密布,大雨頃刻如注,然而,筆挺的脊梁卻永不會被壓垮,“臣無話可說。”
“他在搏。就在那一刻,他搏上的不僅是滿門的性命還有——軍人的氣節。”
“幸而,他過命扶持的人并非昏君。那時父王不僅屈尊同去洛陽受審,更是傾盡所有去同端木頤博弈,孤注一擲以保韓氏一門。”
“他赢了?”
“可以說是吧。”
“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韓氏二百餘人雖免于一死,但下獄的下獄,充奴的充奴,流放的流放,終歸是敗落了。韓妃也在生下哥哥不久後病故。很難想象,哥哥從睜開眼的一瞬起,就注定獨自面對所有的肮髒與卑劣。”
“在最初看不到出路的那段日子裡,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有時想想比起他我算是幸運的,起碼想說什麼想做什麼能全由得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蒙溯在她的眼中沒有捕捉到半點諷意,而是一種赤誠于天地間的坦然。
她默默颔首,目光之中滿是贊許,順口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問,“你方說的還有一人,他是?”
黑影逼近,秦虞戛然禁聲,同蒙溯對視一眼。
該不是正主來了,三十六計走為上。
正想着,“你多保重”秦虞已是撂下一句,揚長而去。
“哎,本王送你回去。”蒙溯躍起,緊随其後。
“蒙溯。”不料——
是個男聲,低沉,略顯沙啞。
她竟仿佛聽過。
猶豫了一瞬,她足尖幾下輕點,一個利落的疾旋,掠回高台。
不遠處,陌生男子正同秦寒息并肩而立,翩飛的黑發,散漫的明眸,落拓了夜色,與記憶中的某些畫面重疊。
蒙溯落定,目光掠過秦寒息,單打量着他身旁的男子,笑道:“尹鋒?”
“正是。”
“謝謝你。”前一刻還面色誠懇的她,忽然,眉梢毫無預兆地一動,話鋒急轉, “不過話說回來,尹少俠也并非是菩薩心腸,我竟不記得我們是何時認識的了?”
“大約在一月前吧。”聞言,他思索許久,真摯道,“救你的時候。”
扯!
她暗翻了一個白眼,直截了當道:“其實在那之前,我們就已經見過了,不是嗎?”
她探究着尹鋒微變的臉色,開口補充道:“是我們三個”
“你是說壽宴?”尹鋒淺淺一笑,露出秀氣的酒窩。
“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