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你休得再胡言亂語。”姜意之已然坐不住了,面色鐵青的喝道。
姜喻之不為所動,繼而道:“古籍又雲“若以姜氏嫡系一脈的女子祭劍,其劍靈方可忠勇無比。”
煙花騰空,鑼鼓喧天,正是雲中一年裡最熱鬧的時刻。
通天高台繁花似錦,一端是萬丈璀璨紅塵,一端是無邊烈焰祭池。
她的臉上光影明暗,一面是邊塞上的高潔芙蕖,一面是業火中的夙孽紅蓮。
一切都是她的命。
她笑了,溫婉而決絕。刹那間扶搖而起,如畫的眉目,拟作妝嫁,翩跹的紅裙,如赴婚宴。
“今喻之鬥膽,破禁令,将以此身鑄就名劍炎天。”
不待衆人反應,她已毅然飛身跳落祭池。
“喻之”姜意之大喊一聲随之縱身而去,奮力一抓,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的飛揚的衣袂婆娑其下,熊熊烈火咆哮着将那抹清冷的紅瞬間吞沒。
十年的癡心,付之一炬,玉碎瓦全。
他叫公孫楚,他的父親公孫珏曾從姜方手中救下我們兄妹,是我們雲中城的恩人,自小父親便教導我們要敬他如兄。
“公孫楚!”
“叫一聲哥哥,我便把東西還你。”
“無賴!”我臉上燒得通紅,半晌才憋出了一個罵人的詞兒。
“小丫頭,心思很巧,什麼時候也替你公孫哥哥打把劍?”他打量着我的劍坯,笑問道。
“你妄想!”我奪過東西,轉身就跑。
他在南诏有個兄弟,叫阿溯,似乎還有個玩伴,他叫她阿胭。他會偶爾說起她,次數不多,但這個時候的神态和以往很是不同,我想大約便是意中人罷。
他同阿溯,我每年都能見上一回,隻是他口中的阿胭,我一直無緣得見,說真的,我還挺羨慕她,不知道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覺會是如何。
後來,他們上了戰場,阿溯九死一生,而他卻再也沒能回來,他們都說他死了,阿溯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還記得,這是阿溯遠走邊關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卻也沒過多久,氣若遊絲的他被秘密送到了雲中,我見到是他,喜極而泣,當即大哭了一場,待查看了他的傷勢,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竟可以傷得如此之重,一時沒忍住,轉頭又大哭了一場。哭真不好受,我當時就想一生的眼淚索性能一次性流完多好。
夜裡,我和兄長被父親叫到跟前,他要我們發誓不得将此事外洩。兄長照做了,我卻有話要問:“連阿溯都不可以嗎?”
“不可以。”
父親拒絕了我,斬釘截鐵,沒有半分回旋的餘地。
我當時不是很明白,隻能照做。這些年來我們書信往來,于字裡行間,我看到了阿溯的痛苦自責卻不能據實以告,對于阿溯,我是心懷愧疚的。
據說,谷陽真人當時是耗損了半生功力才把他救了回來。世人常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自他醒後,我卻再未從他臉上看到過笑容。
“公孫哥哥,你的傷好點了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尹鋒。”
“你說什麼?”
“我叫尹鋒。”
我清楚地看到他那張陌生的臉上,如死灰般的瞳孔。
“不管你是誰,隻要你活着就好。”我對自己說。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去年祭武會的頭日。
“你要回南诏?”
“是,阿胭今後的處境會不大好。”
“來年的祭武會,你會來嗎?”話到嘴邊卻成了一句普普通通的 “山長水闊,多加保重。”
也是,他有他的阿胭要守護,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鑄一柄劍吧,舉世無雙的忠勇之劍,在命懸一線之時,可護他周全。
我推開私庫大門,親手鑄成的劍、劍坯以及尋得的材料已堆了半個倉庫。
“你們都不夠好,他的劍當用世間最好的寒鐵鑄就。”我低頭暗自呢喃。
半月後,我便出發去關外,為了寒鐵,幾次生死一線,更糟的是,這一消息無緣無故不胫而走,眼看炎天将成,事情竟有了些波折。
“炎天不能作為祭武會的彩頭。”
“姜喻之,你現在連祖訓都敢無視了?”
“這是我耗費心力鑄成的,自當我親自送與所矚之人。”
“十年了,還不夠嗎!”兄長震怒道,“他對你根本無意。”
“是啊,一晃都十年了。”聞言,我笑了。
笑這十年,大夢一場。
“姜城主請節哀。”
頭七,雲中滿城素白,偌大的靈堂空空蕩蕩,徒留裝有衣飾與小像的空棺供人吊唁。
這時,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顯得尤為突兀。
來人是景容則,隻見他走至靈堂前手持清香向亡者鞠了一躬。
“城主節哀,景某此行是來告别的,另外這柄劍景某斷不能收,現物歸原主,請城主将它贈與小姐心中之人罷。景某告辭。”
“殿下請慢。”姜意之叫住景容則,起身向他深做一揖。
景容則忙擡手虛扶,見此時的姜意之的面容疲憊,須發已半白,正喑啞道,“此番小妹犯下大錯,殿下寬容不予追究,但姜某委實過意不去,願以城中超過七成的庫存兵器,向楚國賠罪。”
“城主這又是何必呢!”
“望殿下代為笑納!”姜意之躬身又是一揖。
“既是雲中的一片心意,小王替楚國先行收下了。”景容則略俯首回以一揖。
一來一去間,懸而未決之事有了眉目。
“來人。”
待景容則走遠,小厮應聲而入。
“你按小姐遺志,将炎天帶去南诏贈與尹鋒。”
“不能光我一人受折磨。是嗎,喻之?”他心底苦笑一聲,暗自嘲諷道。
“慢,既然他人在南诏,姜兄若信得過我,就由我帶回去吧。”
此刻,蒙溯正緩步走入靈堂,她似乎掐準了時間,與景容則一前一後前來吊唁。
“如此,姜某便替喻之謝過王爺了。”
蒙溯颔首。
燃香,氤氲間,她閉上眼睛深深地鞠上一躬。
“何須言謝,我能為她做的,就隻有這些了。”
雲中至南诏,快馬加鞭,不過三四日。
“同生死,共進退。”
尹鋒反複摩挲着劍穗,不由念出聲來。
“上回見她在打絡子雕白玉,原是要做劍穗。”蒙溯開口,面色戚然,“她心思玲珑,雙手能鑄世間萬千兵器,偏偏拿這等小物無可奈何,自是比不得他人的精巧,可這份心思卻是無人能比的。”
“尹鋒,你知道嗎?喻之心裡一直住着一個人,一個故去的人。”她看向他,繼續道,“我不知道她為何要以身鑄劍,更不知道她為何要将此劍贈與你。但在此時此刻,我多希望你就是他,以圓了她最後的念想。”
“抱歉,讓王爺失望了,尹鋒并不是殿下所說之人。”
“是我失禮了。”蒙溯苦笑一聲,掩門離去,留他獨處。
那時,風和日麗,一如十年前的初相遇。
“喻之,你不該喜歡我。”
尹鋒的眼角依稀有淚,手中緊握着姜喻之用生命鑄就的最後一柄劍,無聲哽咽起來。
“我一個短命之人,于你不公···”
“小丫頭,心思很巧,什麼時候也替你公孫哥哥打把劍?”
這十年裡,我共為你鑄就了一十二把劍,滿心歡喜地起了名卻又舍棄。
這句話你若還記得,可還會像那日般一笑而過?
“公孫楚,請你收下炎天。”
“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