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們意料,端木離其實極少去滿芳樓。
重九是個吉祥日子,九九歸真,一元肇始。因着宮中有喪,需停宴三載,然而上頭對于私下設宴的态度也十分模糊,不乏有些年輕的臣子削尖了腦袋去參加一些大宴,借機打個照面混個眼熟。
于端木離而言,自是不需如此。
入了門,照例免不了一番寒暄,隻見以趙拓為首的一群人烏壓壓地圍了上來。
“相王爺,您可真是稀客啊,上回見您還是上元那日,一晃半年過去了。”
“您上回來帶的那姑娘呢?她可真真是特别啊!”
端木離向衆人笑了笑便搪塞了過去,徑自入雅間落席了。
他向來不愛探查他人底細,雖知道他這徒兒出身不一般,猜出個大概,卻也未生一探究竟的心思,自她不辭而别已有半年,能不能在此重逢便看機緣了。
滿芳樓有道暗門,今夜特意為蒙溯留着,三人出入才未顯得那般紮眼。
“阿胭姐姐,這滿芳樓原來是你的私産。”沐微方一落座便感歎起來。
按照蒙溯吩咐,掌櫃的提前為他們留了門旁的邊角座位,如此一來,既能掩人耳目又能便于觀察。
“秦樓楚館才是最能打探消息的地方。”蒙溯環顧一圈,笑着回答道。
“喏!端木離在東側最大的一間廂房裡邊。”
“誰問他了!”沐微嗔道。
“好好好,不說他,趙拓的廂房挨在他邊上,紅色帷幕的那間。”蒙溯補充道,如此安排是他提前授意。
賓客到齊,絲竹管弦漸止。
宋芷鸢遠望着三人施施然行一常禮,啟唇說道:“今日有貴客遠道而來,奴家别無他技,獻醜一曲權當為你們接風洗塵。”
“好!姑娘快請。”台下衆人無不紛紛應和着。
玉手輕扣,弦音起,霎時間,偌大的廳堂萬籁無聲。隻見宋芷鸢的右手撫動着,琴聲委婉卻又剛毅,券券而來,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果真是一曲《幽蘭》動四方!
“此曲為《幽蘭》,下曲莫非是《淇奧》?”思及此處,蒙溯不由垂眸一笑。
一曲彈罷,衆人無不拍手稱絕。
“姑娘的琴技自是不消說的,琴心相與,柔腸刻骨,更是旁人不能比的,可否和曲唱上一二,互為增色?”
知是蒙溯有意為之,宋芷鸢也不做推辭,俯首弦音再起,正是一曲《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谑兮,不為虐兮。”
琴聲袅袅,如泣如訴,歌聲旖旎,如怨如慕,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曲罷,掌聲雷動。
而作為醉翁之意的端木離卻毫無動靜,僻靜的廂房與也外頭的熱鬧格格不入,蒙溯瞧着,竟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似是感受到了芷鸢的心寒。
“沐微呢?”
“她方才說去如廁。”尹鋒的這一問使蒙溯回了神,如實說道。
“去了這麼久?”尹鋒正覺得蹊跷,擡頭見趙拓此刻也欲出廂房,“不行,我得去尋她。”
“尹兄且慢,你看。”
順着蒙溯所指,尹鋒看到一女子正緩步走向台中央,她衣大寬松,看不出身量,加之臉污髒發蓬亂,更不辨姿容,隻一雙眼睛純澈透亮。除了沐微還能有誰!
“恕我不知,這是現下最時興的妝面?”蒙溯見狀,搖頭調侃道,“這小臉黢黑黢黑的,得花不少時間吧?”
“若非你招惹的她們,何來這一出?”尹鋒懸着的心放了下來,不由戲谑一句。
“他們三個的事情真該好好理上一理。”蒙溯撇着茶沫子,搖頭不以為然道,“前些日子,我替芷鸢做了安頓,她卻欲言又止,說再等上幾日,我也是個不解風情的,一時沒明白過來她在等什麼,如今看來她是在等她的心上之人。話說回來,若端木離那厮真對沐微丫頭有意,便該把話說清楚,别平白耽誤了兩個好姑娘。”
“這位姐姐,可否借琴一用。”
底下瞬間炸開了鍋,衆人一片嘩然,互看一眼端不知這小姑娘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有好事者已起噓聲,再有好事者已惡言相向。
“且彈來聽一聽,看是否有長進。”這時,沉寂許久的端木離卻突然開口了,隔着簾幕,卻也能隐隐聽到他語氣中的威懾。
衆人這方恍然大悟,原着是舊相識,紛紛噤了聲,再無人敢多話。
“好。”宋芷鸢聽罷也有些錯愕,但仍是微笑着起身将琴讓與沐微。
沐微落座,閉目屏息凝神。此刻全館上下,針落有聲。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車。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歌聲一起,婉轉透徹,毫無瑕疵的聲音,不加雕琢的唱法似能攝人魂魄,連宋芷鸢也不由陷入其中,她聽到了歌聲中的悠長纏綿的情意,還有似她那般悱恻難言的窘迫,可偏偏又有着光風霁月的坦蕩,如若這也是個動了心的人,想來是她輸了。
“難為她竟偷換一字,韻雖不合,卻别有心思。”蒙溯颔首道,“沐微丫頭是南方人吧?”
尹鋒思索了片刻答道:“我倒也忘了,這丫頭自幼養在她外爺膝下,這便在會稽郡待了有五六年,後又阖族遷至金陵,十歲之後才被送上了太乙。”
“難怪,我就尋思着她一北方姑娘怎地唱起吳侬軟語這般得心應手。”蒙溯忽的想到了一個可能,脫口問道,“會稽?···其母可是現任吳國宗正張墨之女?”
“正是。”尹鋒訝然,蓦得朝蒙溯看去,見她正遠遠打量起沐微來,目光越發笃定。想來蒙溯随秦寒息去過吳國,若是見着張墨,憑沐微同他外爺的那幾分相像,想到這個層面并不奇怪。
“難怪吳王會将秦寒息送來終南,也難怪張衍是為其心腹。”蒙溯瞬時便将這一切聯系起來,不免驚歎于吳王的為計深遠,看似毫無關聯的人和事,内裡則是千絲萬縷,單就為了秦寒息能順利成為世子。
“你知張氏族人大多威厲闆正,偏她同張衍這一對表兄妹皆是例外。”尹鋒看着眼下正是娴靜撫琴的沐微笑說道。
“性子大抵随了真人。”蒙溯笑道,“我聽聞沐家原也是端木氏的一支,同公孫家一般是有王爵傍身的長安大族,後不滿端木頤改朝稱帝,憤而将‘端木’改為‘沐’姓。這般既為宗室又為大家,本以為真人多少有些氏族脾性在身上,不想見了本尊竟是江湖氣十足,這同公孫伯父無出兩樣,可見當年二人成忘年之交絕非偶然···”說到這,卻見尹鋒猛地看向她,目光之中的仇恨與隐忍分明深入骨髓,于一瞬之下又消失無蹤,彼時燭光昏暗,蒙溯并未看得十分真切隻得往下說去,“後其族人為守忠義之氣節,更是舉族出仕歸隐終南。”
“ 我且瞧着小娘子有些眼熟。”
蒙溯的聽覺異常敏銳,底下的些許聲音全然逃不過她的耳朵,那人話音方落便聽另一男聲道,“小可曾有幸拜訪吳國宗正張大人,一并見了其外孫女,模樣身量同這小娘子有幾分相似···”
“了不得啊,倘若她真是那北地桃夭···相王爺也該為難了···”衆人附和一笑,粗聽便覺其間心思,蒙溯冷哼一聲不悅道,“彼時韓權贊蕭憐水為牡丹或是真心,于後頭的,真真是全變了味了。若沐微隻是尋常江湖女子,且不過十四五的年紀,任她生得再是天仙似的,定也不會将桃花的美名安她身上。我說那群人啊,個個都勢力得很,市儈得很,白瞎了這美人同花皆要與些烏遭事攪在一處。”
“卻是你自在,不擔虛名,便不為所累。”尹鋒頗是贊同的點了點頭,轉而話鋒一折,“可我怎麼聽聞這南诏國的公主降生時,更有八百裡木蘭齊放之異事···”
二人一來一往間,沐微指下尾音已落,衆人意猶未盡尚不及反應,便聽有琴聲自端木離房内潺潺而出,衆人訝然,不經細聽去,竟是一曲《鳳求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沐微聽了,蓦地紅了眼眶。
他竟有意。
而宋芷鸢聽着,默默地紅了眼眶,神色中夾雜着了然與釋然。
“是了,他從來無意。”
她原打算将自己的真實身份告知端木離,現在想來又是何必呢,前塵往事不堪回首,到頭來,隻能傷人傷己,萬般難堪。倒不如君若無情我便休,這段血淋淋的孽緣僅此而已。
底下的那些個人精,看及此處,對于這樁風月事也了解了個大概,一時竟不約而同都杵在那兒,面上犯難,想趁機溜須拍馬的卻不知如何開口,想一睹令相王見之不忘的佳人是何容貌的更是不知如何開口,氣氛一度十分尴尬。
“今日聽了這位妹妹和相王殿下的琴,芷鸢自知技不如人,算是心服口服了。”這會兒倒是宋芷鸢替自個兒解了圍,隻見她微微擡眸,似是看向簾幕中孤清的剪影,又似是哪兒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