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神仙一般的臉面,可惜了···”
春風輕軟,如同當日,李鐵匠這便又歎了一回,繼而才往下說去。
“本朝初,地方時有動亂,諸國出兵平叛。縱橫馳騁間,英傑輩出,又以晉世子喬修之善兵為世所稱道。”
“吳楚齊晉相臨處有一城名曰“彭”。彭城屬直隸轄地,此番動蕩,竟見四方諸國皆有平叛之意。究其緣由,無出于當世人才之濟濟,誰不望于先帝跟前嶄露頭角?尤是吳楚二國,世子位久懸而未決,請戰者更甚···”
“我們那幾位殿下也都去了?”忽有人問曰。
“可不。”李鐵匠應道,目光卻是驟然放遠,“往來金陵、彭城二地,需經漢水過長江···”
漢水渡,官船起錨在即,有一行人匆匆而來——
“公子,您就這般笃定他們之間會橫生間隙?”
“靜觀其變。”為首的小郎君以幂籬覆面,雖不得見其容貌,這般好整以暇的語氣着實令聞者側目。
“這位兄台請留步···”
起錨吆喝聲中,卻聽有人叫住了他。一行人皆回頭看去,見是另一半大公子。
隻消一眼,秦寒息已認出她便是當年那女童,也就是晉國的郡主喬言。同他們一般,喬言正扮作了副随船出行的官眷公子哥模樣,可歎這白駒過隙,昔日女童現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我認得你···”二人既是喬裝,于言語上,喬言也該有所避諱,“秦公子。”
喬言原本先他們一步上船,正是一番信步閑庭間卻于人群中瞧着個眼熟的,遂跟了一段,見那人早有覺察卻又不點破,好奇之下這才主動現了身。
“泰昌十三年,吳公子息面染惡疾,不愈,遂以鐵面示人···”
三年之後的秦寒息,同當年那個隻知一味隐忍的少年已然判若兩人,通體上下的森冷與嚴峻,如同未知深淵,引她走近。
“卧薪嘗膽,三年足矣。”
喬言不經回想起兄長的話來,走神之下,浪頭猛得拍來,她頓生一計腳下順勢踉跄,卻于右手揪住對方幂籬當口,被他及時避閃了開去,
“對不住對不住···”
計謀雖未得逞,倒也借此窺得一二。别看這喬言年紀小,到底是見慣了世面的,當下隻是震愣了片刻,轉眼便已回複原狀。
“秦兄,你同當年很不一樣···他們說你的臉毀了,我原還歎了一回,幸而為世人訛傳。”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如同打開的話匣,言語間依舊有當年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嬌憨。
方說罷,喬言竟又伸出了手來,“隻是你的臉既沒毀,戴這個做什麼?”
“别碰。”
秦寒息一個擡眸,直看入喬言心底,她隻覺後脊一涼,卻聽嗎聲音冷冷道,“面上惡疾易染與他人。”
“抱歉···”喬言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相顧左右,暗暗收了手去,隻見秦寒息也側頭偏向了他處,這方松了口氣,柳眉一挑又複往日裡的飛揚神采,“你是吳國的公子,而我是晉國的郡主,這世上能管我們的人,颠來倒去就那麼些,現下都不在此處,何必還要守着那套做給外人看的死規矩?”
喬修穩重,喬言卻是出格至此,這番話說下來即便是較之後來的蒙溯,也不遑多讓。
彼時的秦寒息自是沒時間同喬言多言,繞過她徑自往船艙走去,又聽身後腳步聲逼近,不想那喬言竟是跟了上來,嘴上仍是喋喋,“放心,我雖不知你們要做什麼,卻是省得自己當說什麼。更何況你與兄長是知己,如此,同喚一聲兄長也是不逾矩的···”
“替我問令兄安。”
落下這麼一句話,于秦寒息而言已算仁至義盡。喬言也并非是那不識擡舉之人,當即乖覺應下,揮手作别。
是夜,中天月下,波平而浪靜,歡喜暗生。
“小言覺着吳國的七公子如何?”
“他啊,先前看着窩囊得緊,現下也不定如何,我的夫婿當是個同兄長一般的英雄人物!”
“既如此,便是沒這緣法,不可強求。不過你還小,日後變了主意也未可知。”
“兄長,我似乎變主意了···”
翌年三月,公子息繼吳世子位,束朝冠,佩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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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你說世子殿下需娶個郡主,這是為何?”
“以咱們殿下的人品才學,公主也是娶得,至少也該是列國王爺膝下頂頂有臉面的女公子不是?”
“你這說的在理兒,且說說是哪位女公子?···”
“我好一番琢磨下來,覺着十有八九會是那齊國的長郡主。你們且想,這可是齊世子的嫡親妹子,樣貌出身那是沒得挑,還是樁“親上加親”的大喜事···”
“诶,老李頭,你方說起’親上加親’,我尋思着晉國的平襄郡主豈非更有能耐些···”
“那位啊,原先确是再好不過的,現下怕是不行了···”李鐵面色一變,猛得截道。
“這又是為何?”
“若照你所說,晉世子同殿下交好,平襄郡主同殿下也是舊識,怎就不行?”旁人不解到。
“你們啊,皆是個不知内裡的···”李鐵頓了頓,方才往下說去,“殿下同那晉世子交好不假,你們可知,平襄郡主又是如何得了“平襄”二字的封号?”
“你快說罷···”
“可别賣關子了···”衆人催道。
“平襄平襄,取的乃是平定襄陽之意,可誰又知這襄陽卻是我東軍拼死自蠻夷手中奪回的!他們晉軍···作壁上觀不說,竟為貪功,緻使我先鋒軍陷入腹背受敵的處境···”
“竟有此事?”
“這···卻是從未聽聞···”
“是啊,你們确不曾聽過。”李鐵匠苦笑了一聲,繼而道,“殿下他重情重義,可這情意于名利面前又值幾文錢···我們幾百号人被困襄陽谷底整整三日,斷水斷糧,最後竟靠一衆俠士冒死帶來百姓所奢的米粥數幾,這方有了背水一戰的氣力···我等尚存之人至死都不敢忘!那天啊···太冷了,将我這腿給生生凍壞了···呵,這‘平襄’二字底下埋得是什麼,想必隻有她自己心裡清楚了罷···”
死寂的長夜,遍城的屍骸,蒙面的領頭少年以及那柄燃着火光的長劍,就此死死刻于他的腦海之中,永世揮之不去。
這卻是李鐵匠先前所不曾說過的,一時間觸及到了他的痛處,衆人默在當場,已忘記了催促,直至巷口囔聲漸起——
“你們聽說了嗎?殿下預備啟程去洛陽了?”
“壞了壞了···”
“這龍潭虎穴,如何去得,如何去得啊?”
“···”
所有人方是如夢初醒,後知後覺道。
“說了許多,竟對你們的世子殿下這般沒信心?”
衆人回頭看去,見是一男子,眉目極為清隽,用李鐵匠的話來說,便是那“神仙般的臉面”。
“哦···玉某偶聞舊事,心下感慨,一時失言,勿怪。”未等衆人反應,“男子”又道,聽這話想來她已立了許久,而方才李鐵匠所說,怕是聽去了個七七八八。
“哪裡來的小哥?長得可怪好···”
“我瞧着眼生,聽口音也不像是我們這兒的。”
“···”
一時間,衆人竟轉頭議論起了她來,七嘴八舌的好不喧嘩,“男子”照舊立于其間,全似未聞,行雲置于其頂,朝北聚散分合。
“洛陽……”
她的目光忽而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