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康二年春,吳國欲同南诏結親之訊,不胫而走。帝聞息,震怒,欲設宴絞殺世子。世子料知,經耳目出逃至含山,帝即诏令楚王澤親率其國軍攔截之。
“轟隆···”
天邊一聲巨響,行雷落地,大雨頃刻如注,水汽滂沱之下,隻聽馬蹄聲紛沓,濺開了一叢又一叢泥花。
“公子。”
來人一身深色窄袖衫,為雨水澆得不辨顔色,周身輪廓模糊,斷續向外散着霧氣,往上的大半張臉皆被籠罩在了鬥笠檐邊的陰影之下。
“赫遠來遲。”
來人既是曹複,他口中的公子除去蒙溯再無二人。此刻的蒙溯勒馬停于道旁,怕是等了片刻,兩鬓的散發已然濕透,水束正沿兩頰經下颌尖兒淌落。
“告知長風,計劃不變,行動提前。”
簡短幾字,冷靜果決,同平日裡的插科打诨渾然二般。
“是。”
雷閃之下,曹複隻聞一物朝向自己抛擲而來,他當即來不及多想,起手接過。“轟隆···”雷鳴緊随其後,原本微垂着的頭猛地擡起,覆在面上的陰影随之退去。
“你同尹鋒點兵十萬,三日後的卯時,含山會面,務必!”
雨水愈發肆虐,漸漸在眼前淡開,曹複下意識地将手中的虎符攥緊,青銅泛着冷光,經水沖刷愈發冷厲。此刻,不遠處的蒙溯已全不分明,唯一雙黑瞳亮如星鬥。
“公子?”
“事态危急,我需即刻啟程。赫遠,接下去的便交由你們了。”
“駕··”
馬蹄聲再起,由南經北而去,如行雷般劃破了這死寂長夜,天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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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平了幾十載的含山縣,轉眼又成了多方勢力博弈之地。百姓自是不堪其苦。偏于這節骨眼上,守城将領竟還是些資曆淺薄的,一時間,無人敢出頭挑那大梁。
外有大軍壓境,内有争端頻發,眼瞅着死的死,逃的逃,兵士轉眼四散而盡,昔日重鎮現成了個無主的空殼,說來也當真是荒唐。
風聲蕭索,旌旗倒頹,含山已同棄子無異。阖城内外一片狼藉,偌大的門樓空空蕩蕩。天色漸明,照亮了高處那個孤孑的身影。
那個貨真價實的秦寒息,本該在金陵的。
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于重重封鎖下,同彼時尚在千裡外的韓無陽接的頭,更無人知道此番他們究竟要做什麼?
“若之前說的作數,現下可到我上手了?”
紅衣袅娜,經風缱绻,蒙溯一手抱了琵琶,一手理着面紗,一步一步,走上高台。
自那日後,蒙溯驅馬日夜兼程,整整三日不眠不休。此刻,臉孔的蒼白遮掩不住,如瀑的黑發不及打理,随意披散,蓄及腰間,是羸弱同張揚的交疊。
晨曦打在二人臉上,那一眼下,須臾晨昏,萬物失色。她予他的光景,一如當日他闖宮時的紅燭光焰,滿是歡喜,卻又極盡克制。
“有些人啊,甯可孤身犯險,也不願落他人口實。”蒙溯說着,一躍坐上了城樓邊,登時比身側的秦寒息還整整高出了一個頭來,她肆無忌憚地拍了拍底下那道寬厚的肩膀,口中哼着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小調,仿若對當下嚴峻的局勢毫無覺察。
如此胡鬧之下,秦寒息也隻是偏頭遠眺向他處,身子未動分毫,竟任由着她,先前眼中泛起的漣漪盡斂,神态又複素日裡的淡泊與沉着,如是道,“他人?”
秦寒息平日不穿淺色的衣衫,可這一襲白衣分明是襯極了他,眼眸透着慣常的清冷,隻于看向她的片刻,直勝得了那桃花曲水,引東風流連駐足。
“總不是我吧?”面紗之下,殷紅的唇角向上揚去,她似乎笑了,“我先他們一步,五千輕騎最快也需明早,後頭還有十萬,到這兒怕是得入暮。”
秦寒息目光更深了半分,語氣照舊不辨,“子夜前,景容則便會有所行動。”
“我說世子殿下,莫非您也是個光杆子元帥不成?”蒙溯悶得慌,随手就将面紗解了,當即揚于風中,隻聽“呼”的一聲,卻見秦寒息冷不丁地擡了手,将其面紗給原樣覆了回去。他雖一字未言,那樣的眼神無外出乎是說,“我若有人,還會同你在這裡枯坐?”
“即使如此···那咱們便請他來聽上一曲。”蒙溯無奈地聳了聳肩。話音還未落,抹弦聲驟起,便見蒙溯手下施力,按在了那琵琶弦上。
細看之下,她懷中的琵琶确是個稀罕物件,造型古樸,用料講究,全不像是本朝的制物。
“方路過城中江月樓,啧啧···可惜了,唯這面血檀木琵琶還能補救一二。殿下且掌掌眼,是不是前朝所遺之“折山”?”
“是。”秦寒息隻看了一眼,便有定論。
“‘折山’配‘靈機’,夠得上了。”信手又是一聲,卻比先前短促許多,蒙溯似是自語了一句,轉而不甚滿意地搖了搖頭,也不顧其他徑自擰起把來,許久後才又複說道,“這便成了,你我雖說都是王爺,但要真如實說來,可都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主兒,最見不得糟蹋東西不是?”
語畢,她蓄力一指劃下,似朔風撲面,鐵馬金戈躍然于弦外。“景容則該謝我,原本隻看你一人飲茶,也忒無趣了些···”
前半夜安谧無事,至亥時三刻,忽聽得城下軍鼓擂起,瞬時蹄聲隆隆,千軍蟄伏而出。
一聲挑弦,氣貫長虹,十面埋伏之逼仄驟立于眼前。琵琶聲驟起,直入佳境,其人卻是遍尋不得。古琴遂入,瞬時轉急,衆人且見秦寒息獨一人閑坐于門樓前,單手執琴,來回間,竟隻為與那琵琶作襯。又看他一手劃得正起興,另一手竟還得空起了盞來,大袖蹁跹之下的意态風流,全不是在場諸人所能言說一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