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可是公子,你我如何放着這頭的烏遭事不管,轉頭去蹚吳國的渾水,他這不添亂嘛···”蒙溯揉了揉太陽穴,轉頭看向拓拔皓叮囑道,“肅玉,現下僅剩你一人在朝,且記着,遇事不論大小,一概推在我頭上。”拓拔皓猶豫了片刻方應下,再開口神色動容卻不似方才,“赫遠···托末将帶句話給公子。”
“且說。”
“他隻說了五字,‘公子,反了吧。’”蒙溯蹙眉不語,又聽趙端在側炸呼道,“啊對,老于也讓俺帶句話來,說什麼‘公子所想便是他之所想’,你說這老于盡整些文绉绉的,說了可等于沒說···”
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下那一句話之時到底背棄了什麼?大義,氏族前程亦或是生家性命···那是從備受推崇的忠烈棟梁淪為身首異處的逆臣賊子亦無悔無愧的信念與決心。
蒙溯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張嘴,平靜出奇,“好,我知道了。”
“俺方才瞧着吳國世子了,同沒事人一樣···”
拓拔皓使眼色無果,隻得趕緊打斷道,“屬下倒覺着,世子殿下正是足夠信任公子,才能做到事事不插手,即便公子避諱···”
“并非是我避諱。”蒙溯搖了搖頭,苦笑着截斷道,“方才趙端說吳國是渾水,實則南诏更是過之不及,他同觀雲軍若陷在其中,我們便真的輸了。”
言語間,其下街市已然馬雲集,人聲鼎沸。
“好戲來了,至于後事如何,你我都且瞧着罷。”
隻聽“簌”的一聲,竹篾與尾音一同落下····
今日本是蒙鴻借太子蒙湛的名義設宴席款待端木勻,沒曾想蒙湛起早便推脫有事不曾露面,而蒙鴻同端木勻又遲遲未臨席,倒是除蒙溯以外的幾位皇子早早到了,事态不免有些難看。衆人即便往來,也不過是說些場面話,不多時便就緘默下來,隻心照不宣地看向樂樓,那燈火煌煌的至高處,如同聲色犬馬的海市蜃樓,映出那些深埋于洞黑瞳孔中的算計與欲望。
不同于台下的舉袖為雲,于樂台之後的,是令人屏息翹首的的平靜與沉寂。
蒙溯不是頭一回扮做舞女,立于數幾眉眼異常深邃濃郁的焉耆女娘之中,那一張同漢人無異的面龐顯得越發柔和靈秀。不同于伊紮,蒙溯此刻雖是濃妝卻并未刻意去掩蓋本來樣貌,面覆赤金花絲面罩,一襲赤霞色焉耆衣裙,露出的那點尖尖下颌及一截纖腰,是隻堪盈盈一握的利劍,而腹部及手臂上流暢的肌肉線條便是令人沉浮的絕對力量。
于一陣嘈雜人聲之後,聽得前邊一記掌聲,響亮可聞!燭火瞬時滅去,明暗中,蒙溯領頭而出,走至樂台正中立定,樂匠同舞姬魚貫而出将她層層環繞,兩側熏香共四角燈燭重燃起,充滿異域風情的旃檀,蜿蜒着蔓延來去,刹那間整個樂台便是混沌一片,如同天地鴻蒙初開。
萬籁俱寂中手鼓共胡笳瞬起,一衆舞女齊齊旋身側卧在地,幾乎同時,居中的蒙溯起腰立地,幾乎未做任何停歇猛一個探海翻身,之後又是個雲中空翻,立定以筆直的踹燕做定格,一連串的動作做得十分幹淨果斷,同時,她的褲腿上勻滿了金箔細粉,每每翻騰、縱躍、踢腿時都會留下金色的弧線,如此縱橫于衆人紅色衣袂之中,如夢似幻,不似人間。
于連連驚呼聲中,藏身暗處的男子托着酒盞徐徐現身,他立在不遠處就這樣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中人。忽而回想起早前觀其鳳鳴一舞時的情境,那舞且由劍術所化,柔中帶剛,穩中帶急,清雅之下更重身段。而眼下之舞,顯然對功底要求頗高。秦寒息也未料及,蒙溯的舞技竟也臻至如火純青,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甚至不遜其劍術分毫。倘若蒙溯專于此道,定也能名動天下。是了,她這般的人似乎做什麼都能成功。及此,上揚的嘴角不加掩飾,那一瞬連他自己都有片刻的詫異,待觀其左右,方又自如了下來。
不過遺憾的是,在香與酒共同的作用下,蒙湛在内的多數賓客眼中的蒙溯不過是紙醉金迷的重影。
“将她帶來。”
樂罷舞停,隻聽得一聲稍顯稚嫩的男聲徐徐而起。
“不,直接帶去四方館!”
開口的竟是端木勻,衆人聞之,不免神色各異,尤其是那為瑣事纏身而遲來一步的蒙鴻,他的笑最是耐人尋味。
蒙溯扶肩欠身便随侍從走遠了,擡眸的一刹,端木勻那一刻眼眸中的動搖盡收眼底。端木勻雖是年輕,但到底從戎多年,内力與謀略皆遠在蒙鴻之上,先前又有防備,案上的酒他并未動過,吸入的香也早以内力逼得幹淨。如此之舉,隻能說明一點,蒙溯先前的猜想沒有錯,她同端木殊過于相似的長相,既勾起了端木勻的疑心,卻也令他為之向往。
端木殊于他而言,不單是至親的兄長,更是一束射入陰暗夾縫中的光。
可惜了,蒙溯早将藥下到他處,端木勻忌諱熏香,卻忽視了邊上那幾盆不起眼的普通盆景。至于香與酒,雖令人産生幻覺,卻是解藥···
隻聽撲通兩聲,領頭的侍從接連倒下,蒙溯隐在面具陰影之下的眼眸蓦的擡起,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畢現,一隊暗衛已悄無聲息地将四下滅口,瞬時拜在其身下。
“大約再過一炷香的時間,雷申便會将端木勻交到你們手上,屆時送去越嵩郡嚴起的駐地。”
“記住不必太快。”
“得令。”
待交代完畢蒙溯重理了衣衫,朝東走去,一步一步如月下更聲,可那并不是去四方館的方向。竹影橫斜,風影簌簌,于另一端的對話清晰可聞。
呵,好一個閻王注定三更死,斷不留人到五更···
“老頭還算仁慈,顧忌多年撫育之情,先前隻是打算将她遠嫁,是她鐵了心要同那秦寒息沆瀣一氣。”蒙鴻大聲道,談笑間毫無顧忌,想來他喝了不少,神智甚是清醒。
“吳國同公孫一族的交情她或許不知,但東軍案的内裡卻足以令我南诏遭至滅頂之災,這才令那老頭動了殺心,以至于不再顧忌九霄陣法同殒星啟用之事···”
蒙溯在側聽着,神色再無半分波動。
“我見太子有心保她。”
“連孩童都知道的事,也就那我那大哥,還将她當九弟。男女先且分不清,還談何明辨忠奸,談何治國?”
“謀逆?國不成國,談何謀逆?”
突如其來的一聲,是黑雲壓城前的死寂。
“蒙溯?···”
“這幾年的太平是怎麼來的?三哥難道忘記了?”蒙溯向前一步,“你方說到治國,我且問問這些年來,你心中隻有腌臜不堪的陰謀陽謀,以何治國?”她笑着再前一步。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很奇怪嗎?”蒙溯的笑意越發森冷,“三哥,我今日備下這出宴席可不是為了同你閑話家常的!”
“衛嘯同曹老将軍一門的債,你該償了。”
“蒙溯···你要做什麼?”
“既然在南诏講究的是勳爵官位淩駕于律法之上,那我便也遵守你們的規矩···”
血光如同雷鳴前的閃電,卻沒有一絲絲的聲響···
那夜,主寺塔誦經聲通天,八道阙樓火光通明。
金砵伽羅近三丈的金塑神像下,僧侶列前,立着褪去一身鮮紅的蒙溯。她以雙手貼額伏身長叩,遲遲不起,手中的山檀佛珠緩緩撥轉着,卻同僧侶手上的輕巧截然不同……
“舍小善,成大善,施主不必自責且寬心去罷…”
蒙溯扣倒再拜,神龛上的燭光落在發頂,如沐佛光。
此刻晨鐘聲下,禁軍正着重甲奔走穿行在每一條街市中,或有陡然驚醒的百姓趕巧聽聞,“永昌郡王暴斃于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