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是公平的。
太宰治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
太陽總是公平地出現在每一天,公平地照耀着每一個人。
它如死亡一樣平等。
如果太宰治從沒有被太陽偏愛過,那麼他也可以接受太陽的公平與一視同仁、接受他們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可能……
可他分明得到過這份偏愛!
那太陽,分明是偏愛過他的!
他愛過他。
隻愛他。
隻有他!
……
一件很少有人知道的事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身體所感受到的吸引力,以及因此引發的一系列反應,都是發自本能的。
除非刻意掩飾,否則在有心人的眼裡,誰跟誰發生過什麼事,幾乎是一覽無遺。
所以對現在的太宰治來說,曾經的自己和阿爾文到底發生過什麼,同樣是一覽無遺。
特别是在太宰治親身上陣,确定了這樣的吸引力過後……
——可惡!全都是阿爾文的錯!!
某人有那麼瞬間幾乎要惱羞成怒。
隻不過,在短暫的羞怒後,太宰治卻又幾乎是下意識地對這一切生出質疑:
這段關系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開始的?又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結束的?為什麼自己會全然遺忘這段記憶?
——這不合邏輯。
為什麼自己會與阿爾文有這樣的關系?
——這不合常理……這不是“太宰治”會做出的決定。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什麼這個世界會陷入循環?
是的,事到如今,太宰治當然早已想明白,他之所以會陷入這樣永不停止的時間循環裡,其根源正是阿爾文的到來!
是因為阿爾文——這個不該存在于世的“太陽”的降臨,這才引起了世界的……病變?排異?自愈?
随便怎麼說,反正都是一些讓人感覺不太妙的事。
而這些不太妙的事,讓這個本就脆弱的世界走向了不太妙的方向。
比如說時間循環,以及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
按理來說,他太宰治是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的。
但這件事依然發生了……為什麼?
是他沒辦法阻止?還是沒來得及阻止?
又或者,他根本沒想過要阻止,否則最後他為什麼會跳下天台選擇自我解脫?
……不,不對!
——跳下天台?!
太宰治悚然一驚,突然發現了一件事:他對自己是如何跳下天台的這段記憶,竟然已經完全記不清了。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發現,可怕到足以推倒太宰治記憶中的所有過去,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存在。
因為可以預想得到的是,如果說阿爾文在這場世界的病變中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入侵世界的病毒,那麼他太宰治作為阿爾文的戀人,他又做了些什麼?
他所扮演的角色、他的态度、他的選擇,又是什麼?
這一刻,看着面前一臉苦惱的阿爾文,太宰治安靜了下來。
“阿爾文……”太宰治輕聲地、認真地說,“可以給我看你的眼睛嗎?”
——太宰治有這樣的預感。
“我不明白。”阿爾文困惑而苦惱,“這件事對太宰君你有這麼重要嗎?”
太宰治說:“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
太宰治有這樣的預感——那一切的謎團與答案,或許都将在此揭曉。
于是太宰治再一次詢問,堅持問道:“可以給我看嗎?”
太宰治知道阿爾文會妥協。
因為阿爾文總是會妥協,總是會完成他的願望。
——就如同這次一樣。
在太宰治的注視下,他看到阿爾文臉上露出他意料之中的困惑、不解,而後又慢慢變轉變為預想之中的遲疑、無奈。
“真是拿你沒辦法啊……”
阿爾文說着太宰治意料之中的話,松開困住太宰治的手,後退兩步。
接着,在太宰治意料之中的注視下,阿爾文擡起手來,一圈一圈解開他眼睛上的繃帶。
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宰治的意料之中。
隻除了一件事——
那雙眼睛。
那雙抽離了燦爛的金色,抽離了孩子式的狡黠,也抽離了所有偏愛的眼睛。
純粹,純白。
……空白。
什麼都沒有的空白。
就如同太宰治這一刻的心。
阿爾文他竟然真的……真的……
看不見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種近乎苦澀的酸楚在心頭湧動,明明已經到了極緻,卻又半點無法麻木。
太宰治不知道什麼時候戰栗起來,明明手指已經塞進了口袋,卻還是冷得發抖。
他向後退了一步,接着又向後退了一步,最後他踉跄着離開了這裡,像是惶恐,近乎逃跑。
而阿爾文則站在原地,遠遠地、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樣。
這一天晚上,太宰治又做了兩個夢。
在第一個夢裡,太宰治隻能看到一片燦爛的金。
【锵锵~你好呀,年輕的人類,我來實現你的願望啦!】
【……】
【什麼?你不相信我?為什麼?難道你甯可向那本書許願也不想要向我許願嗎?】
【……】
【咦?真奇怪,你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警惕?為什麼?】
【……】
【哇啊!你真的忘記了嗎?在你十六歲那年,你在一本書上我許了三個願望——哦,不是你桌子裡的那本書——你寫着:“中原中也願意為太宰治的三個願望付出所有代價,包括生命在内,哪怕給人當狗也無所謂”……好厲害!我就是為了看看是誰這樣厚顔無恥、混賬無賴,才特意跑了這麼多個世界過來見你的呢!難道你真的忘記了嗎?】
夢境斷斷續續的。
在阿爾文一陣陣叽叽喳喳的聲音裡,太宰治終于聽到了自己的回應。
【所以,你是來實現我的願望的……在我、許願的六年之後?】
【……】
【是的,我當然相信你,為什麼我不相信呢?反正我能做的事也已經做完了。】
【……】
【你想要從我口中聽到什麼?這位許願神燈先生,無論怎麼樣,你的确遲到了,并且遲到了六年,所以,對于這件事,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渾然一體的燦爛金色在這一刻似乎達到了鼎盛。
年輕阿爾文的聲音再次響起,輕快而活潑,像一隻天真無邪又滿腔熱情的小鳥。
【有啊,如果你想聽的話。】
【我對你一見鐘情。】
——我對你一見鐘情。
阿爾文的話語如此真摯熱忱,甚至比太陽更令人眩目。
但太宰治的心已經開始下沉。
【這樣嗎……】
許久許久,太宰治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這位神明先生,十六歲的願望是無法應用在二十二歲的成年人身上的,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明白……所以,我想要修改一下我當年的願望。】
【不要急着拒絕我,我想,我們可以做一個交易……一個公平的、各取所需的交易,怎麼樣?】
……
第一個夢境在此消散。
太宰治近乎是滿頭冷汗地從夢中掙紮出來。
但沒等他真正醒來,他便又沉入了下一個夢裡。
……
【為什麼你不肯留下呢?阿治,難道你對這個世界真的一絲一毫的留戀都沒有嗎?哪怕、哪怕是我?哪怕是為了我,也不可以嗎?】
熟悉的冷風中,太宰治睜開了眼,看到了腳下熟悉的橫濱城景,感到了身後阿爾文不平穩的氣息。
在這樣的一瞬間,太宰治突然明白了一切。
他在口袋裡緊攥的手指再次顫抖起來,眼神近乎恐懼地看着這一幕、恐懼着接下來将會發生的一切。
但夢境依然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下去。
【……不要說那種可笑的話。】太宰治聽到自己胸膛内的心跳與他冷漠的聲音一同響起,【你應該還記得吧,這隻是一場交易,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愛’這種關系。】
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