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序擡手撫上額頭，隻覺得心頭酸澀。

原來，李闵說的沈之彥沒了的那一絲神魂，是那個時候沒有的。

他腳下動了動，終于不再是冷漠的看客。

魔域的天幕黑沉沉的，襯得一襲白衣的沈之彥很顯眼。

楚序走近他，緩緩蹲下，與他面對面。

他伸手，猶豫遲疑了一瞬，到底還是輕撫他的側臉，他說，“沈之彥，我想看看你。”

想站在沈之彥的身邊，看看他。

看看為什麼這麼做？本來沒有什麼交集，為什麼還是為“楚序”抽離神魂？

話落，眼前的畫面又一轉，楚序站起來，這次，他站在沈之彥的角度，而不是跟着劇情走。

沈之彥曾經說過，他曾見過楚序，在屍山血海裡。

那時候兩人執劍相對。

楚序對他說的話也不以為意，甚至覺得扯淡。

在他有記憶的過往裡，他自以為他從沒見過沈之彥，更别說沈之彥嘴裡的屍山血海可能是在魔域了。

魔域黑沉沉的天養不出沈之彥這樣清冷高雅的人。

可是現在，他站在無生森林裡，看着那一大一小，一時無言。

淡色白衣的沈之彥在無生森林裡很亮眼，他出現得突兀，把對面小小的孩子吓了一跳。

孩子盤腿坐在用寥寥枯樹枝墊着的沼澤地上，緊緊抱着懷裡黑不溜秋的東西，髒兮兮的小臉仰起，一雙稚嫩的，初顯狐狸眼的眼眸漆黑而警惕，也有好奇。

那是十四歲的楚序。

在魔域裡掙紮求存，與魔獸搶食，被人羞辱、拳打腳踢的楚序。

像個髒兮兮但警惕性強，在無生森林裡勉強苟活的狼崽子。

被修真界一直推崇為劍道尊者的玉澤仙尊應該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場面，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相對無言。

詭異地從沈之彥身上看出一絲無措，楚序有些想笑，低沉的心情終于好了一些。

第一次小楚序和沈之彥沒有說上話，第二次也沒有，第三次還是沒有，直到第四次，小楚序猶豫着将手裡的東西遞給他。

那是他唯一的食物。

沈之彥垂眸，沒有接過，在小楚序失落的眼神裡說，“你想學劍嗎？”

“我教你。”

小楚序仰頭問他為什麼。

沈之彥沒有說話，隻是擡手揉揉他的腦袋。

魔域是個吃人的世界，每天死的人不計其數，所以就不奇怪。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沈之彥這樣告誡自己，他第一次以神魂之身來到魔域，見到小楚序時，隻以為是一次意外。

那麼小的孩子，在魔域活不下去的，可能這次見了小楚序，下次就是另一個孩子了。

但他們陰差陽錯的遇了不下三次。

這可能是天意吧。沈之彥為自己的恻隐之心找借口。

于是，之後每一次沈之彥來到無生森林，都會教小楚序劍法。

楚序默默看着，腦海裡浮現出模糊的影子，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蜷縮。

這段記憶深埋地底，連他自己也不記得。

他低頭短促地笑了一聲，心想他和雲榷不愧是魔域的人，連對不堪的過往都是一樣地選擇遺忘。

不同的是，雲榷是殺了見證過他的不堪的往事的人，而楚序是遺忘。

他大概真的忘了，他和沈之彥真的在魔域見過，忘了他是會劍法的，還會挽劍花，也忘了他為什麼要修攝魂。

攝魂術是專修神魂，殺人于無形，攻克一切魅術和幻境。

但楚序最先想修煉攝魂時卻不是因為這個。

嫌少有人知道，攝魂能攻幻境，也能造幻境。

無生森林裡魔獸肆虐橫行，未知的危險和死亡的恐怖始終包圍楚序，他想活下去的念頭越來越深，最後成了執念。

小楚序的幻境阻擋不了魔獸的踐踏，但能自欺欺人，在幻境裡，沒有魔獸，沒有沼澤暗火，沒有死亡的威脅。

隻有他一個。

他的幻境，第一個困住的人，是他自己，但他甘之如饴。

直到沈之彥的出現，打破他的自欺欺人。

學了劍法後，小楚序漸漸有了自保能力，他漸漸不再依靠幻境，見到沈之彥的次數也愈來愈少。

以往髒兮兮的小楚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幹幹淨淨的，面上淺笑，眼底卻滿是冷意的楚序。

因為少年不可言說的自尊心，楚序每次在沈之彥面前都是幹淨整潔的樣子，加上魔獸殺得多了，他也不是十四歲的小孩，所以每一次見沈之彥，都是偏偏少年，遊刃有餘。

他們都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楚序學完劍法，不再使用幻境。

事實也确實如此，每次學完劍法後都有一段很長很長的空白期。

然而很久之後的某一次，沈之彥再次以神魂之身來到魔域，再見到楚序的時候，他渾身是傷，面色慘白，左手被人硬生生扯下來，右手也呈不自然扭曲。

染血的衣服下是細密的傷痕，被汗水浸濕的發粘在臉上，側臉滿是血污。

他好像瞬間回到十四歲衣不裹腹，狼狽髒污的狼崽子，眼神狠戾，死死抿緊發白的唇。

他再次躲進幻境裡。

那一次兩人沒有說話，楚序疼得趨近昏迷，意識昏沉模糊，沈之彥為他療傷，為他的傷口止血。

再後來楚序左手有了，是用不朽木替的，他身邊也多了一把扇子，白玉色的，是用他的手骨做的……

之後楚序沒再用過劍，也沒再見過沈之彥……

他依舊是魔域中不起眼的狼崽子，沈之彥依舊是修真界推崇的玉澤仙尊，他選擇了深埋的記憶，沈之彥都記得。

心頭的酸澀更甚，楚序眼眶微紅，他是站在沈之彥的身邊，以他的視角來看，所以他知道，他昏迷的那晚，沈之彥眼中是何情緒。

一個魔域中人，一個修真界仙尊，他們這輩子本該沒有任何交集。

沈之彥以為不會再見到楚序了。

隻是天意弄人，時隔百年的相見，楚序跟在座下弟子的身後，一雙狐狸眼彎起，淺笑吟吟，看他時神情自然……

就像在看一個不相幹的人。

但他和雲榷卻是如影随形，關系相近。

看到這裡，楚序沉默良久，一時無言。

在沈之彥眼裡，楚序始終跟在雲榷身邊，跟着雲榷去曆練，跟着雲榷去南城州參加仙門大會，跟着雲榷回魔域。

所以楚序哪怕知道他隻是想殺雲榷，但站在沈之彥的角度來看卻不是，楚序幾乎要懷疑自己精分了。

沈之彥呆在月華殿的時間越來越久，他找遍書籍，依然找不到一絲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