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掖門值房中,一行錦衣衛走了出來,押着鐐铐囚犯。
半白的發飄在風裡,囚衣染了陳舊血迹,風裡一展一展,臉上也結着血迹,蘇曉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年前她去通政司問盛觀夏訴狀,有人來送奏疏,一身青袍洗得發白,像擱在竹笥裡的舊書封。
崔介,她真的已然見過他了。
雪似乎一刹落了下來,轉瞬之間,滄滄莽莽。
綴着鐵刺的長杖交替落在脊背上。
四肢綁着繩索,便一點掙紮也看不見,口中橫着木棒,便一絲呻吟也聽不見。
可額上疊起的青筋,口中溢出的血沫,每一杖落下又擡起時四濺的血肉,都撲進了眼底。
蘇曉整個身子被釘在了雪裡,寒意敲入骨髓,燒成冰,又融成火。
頭僵硬地仰了起來。
昏茫無垠的天宇,仿佛亘古以來昏茫無垠的天宇,天宇下巍峨起伏的皇城,仿佛亘古以來巍峨起伏的皇城。
長杖仍在起落。
口中的血越湧越多,額上的青筋卻低了,一直睜着的眼,漸漸合了起來。
蘇曉渾身發顫。
究竟要打幾杖?
是不是要直接打死他?
這些人是不是要直接打死他?
立在丈外的青袍官忽然狂奔過來,督刑錦衣衛手中刀一擡,厲聲道:“幹什麼?”
青袍官在白刃前止步,望着刑凳上的人,滿臉是淚,卻開始高聲地背誦一首長詩。
崔介微微睜開眼,眼前昏黑一片,誦詩的聲音,彷佛是從極遠極遠處傳來的,從年深日久的的歲月裡。
少年時老師凝肅的教導,殿試前一夜心中長久的吟誦,破舊書案前高聲誦給縣學學子們,冬日清晨裡,小孫子稚氣的嗓音。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爺爺,《正氣歌》裡的這個齊太史,他做了什麼事呀?”
“這位齊太史做的事,記在《左傳》襄公篇裡。”
“太史書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顧先生,襄公篇裡這個齊國太史,他和他弟弟,為什麼一定要寫下‘崔杼弑其君’這句話呢,他們怎麼不怕死呢?”
“史官秉筆直書,這是他的職分。”
朱以清仍惑着:“顧先生,在職分内,就一定要做麼?死了,不是就什麼都沒了麼?”
顧允沒有作答,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一字。
朱以清看了過去,春。
“殿下,你想到了什麼?”
朱以清笑道:“冰雪成了流水,原上草木青青。”
顧允又寫下一字,朱以清看着,曉。
忙笑道:“夜色都不見了,天際有了光亮。”
顧允又執起筆,這一回寫下了三字,齊太史。
朱以清默然地看着,顧允擡起眼望着他:“殿下,死了不是什麼都沒了,還留了些東西的。”
朱以清道:“顧先生,是什麼呢?在哪裡呢?”
顧允不言語,卻叩了叩書案上的《左傳》,又擡起手,指尖在心口輕輕一落。
雪綿綿不絕。
走出午門,朱以清舉目望去,白茫茫廣場上,竟立了個青袍官,挺直的,衣上巾上都沉着雪,眉睫上也挑了雪霰子。
“殿下,”顧允也望向了那人,“你先回去罷。”
朱以清從青袍官看向顧允:“顧先生,你識得那個人?”
顧允道:“她是刑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