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滋碧,水湛藍,翠沾衫。
登了岸,人挨着人,吆喝聲,呼喊聲,談話聲,笑罵聲,四處亂哄哄的聲響,離酉時還有好一陣,蘇曉慢悠悠擠着,東張西望。
打眼一筐紅櫻桃,蘇曉三步兩步走了過去:“今年的櫻桃這就上了?”
小販指着筐笑道:“今年暖呀,這也是頭一茬,最早的!”
蘇曉笑道:“怎麼賣?”
小販笑道:“最早的嘛,客官要嘗個鮮,五分銀子一斤。”
蘇曉應得利落:“我要半斤。”
小販飛快地往筐裡抓去,上了秤,咧嘴笑道:“多了一兩嘞。”
“不要緊。”蘇曉取出荷包,倒了碎銀子遞過去,小販喜笑顔開,輕手将櫻桃扒拉進小竹籃。
蘇曉提了竹籃,一路找去同福客棧,時候尚早,大堂隻零星幾個人坐着,她撿了門口的桌子坐了,夥計小跑過來笑道:“這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呀?”
“打尖,”蘇曉笑道,又指竹籃,“哪裡能洗呢?”
夥計瞥了一眼笑道:“诶喲,眼下就有櫻桃了,一定是金貴的了,客官好闊氣,小的拿去廚房給客官洗洗。”
蘇曉道了聲謝,要了茶水點心,忖了忖,又将洗好的櫻桃拿茶涮了涮,一邊喝茶,一邊賞櫻桃,滾着水珠,一顆顆滾圓亮眼,瑪瑙紅珠似的。
“許大哥下來了。”樓梯那邊忽地一聲。
蘇曉望了過去,許成站在樓梯上,向下頭夥計道:“要碗馄饨,做好了送上來。”
夥計笑應了,許成又向堂内掃了掃,瞧見了她,目光一霎收了回去,轉身上樓。
蘇曉端起茶碗,悠悠啜了一口,依舊看着樓梯口,少頃,露出一截子藕荷袍裾,她低了眼,又悠悠地啜茶。
夥計道:“哎,周老闆這是要走了?那馄饨不吃了?”
許成道:“不吃了,要趕路了,結賬罷。”
結了賬,顧允朝門這邊走了過來,到她桌子前,腳一頓,往竹籃裡看了一眼,笑道:“這是櫻桃?”
蘇曉不記得見過他笑,頓了俄頃,也春風滿面擡手一指:“是呢,這位兄台且嘗一嘗。”
顧允伸手撿起顆小的,拔了梗子,一咬碎,汁水在唇齒間迸開,酸得牙軟。
蘇曉笑道:“兄台覺着如何?甜麼?”
顧允将滿口酸汁水咽了下去,含笑點頭,回頭看了許成一眼:“等會也買點。”
蘇曉将竹籃推了過去,豪氣幹雲:“相逢即是有緣,兄台若是喜歡,都拿去。”
顧允将竹籃推了回來,指尖在籃沿上敲了敲,笑道:“你留着吃罷,我自己去買就是了。”
人走遠了,蘇曉伸手進竹籃,拈出一個小紙團,一撈捏進手心裡,未幾,低下頭打開看了一眼,收進袖中。
招手要了碗馄饨,夥計上得飛快,蘇曉十分懷疑就是顧允方才那一碗,慢吞吞吃了有半個時辰,才背起包裹,提了竹籃,出了客棧。
在鎮上信步亂逛,一展眼看見個書畫鋪子,特特左顧右盼少時,方走進去,又在裡頭延挨了半個時辰,出門時,又左顧右盼了一陣。
走去渡口,夜色籠上來了,江水船燈下粼粼,柳梢上月将圓。
右數第三株柳下,泊着隻船,船頭一人坐着,頭頂鬥笠,蘇曉走了上去:“這船走麼?”
兩聲咳嗽後一點頭,蘇曉踩了上去,腳下一沉,輕悠悠地一蕩,也不是沒有上過船,一顆心卻忽地跳得飛快,簡直像是上船為寇去了。
進了船艙,兩張床,正中一個小案,顧允和衣側身躺在東邊那張床上,背對着她:“明日說事。”
蘇曉“嗯”了聲,放下包裹,提籃出去抓了一把櫻桃給許成,又折身進艙,坐下了,抛了枚進嘴。
櫻桃碎在齒間,眼淚險些下來,她嘶呀哈呀咽下了,才要再嘗一個,顧允蓦地開口道:“我那個也是酸的。”話音方落,外頭長長嘶了一聲。
蘇曉縮回了手,倒在床上,望了眼竹筐,忍不住一陣牙酸,忙閉了眼,奔波一日,到此時卻仍舊分外精神,一絲困意不生。
小船輕輕蕩着,不得入眠,就這麼閉目躺着也是惬意的,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倏地窸窣幾聲,隔了會,便是艙闆開阖聲。
外頭傳來了許成的聲音:“顧大人,你怎麼出來了?是裡頭太悶麼?”
蘇曉坐了起來,躊躇是否要跟出去,良久,許成又開了口,這回聲量很低了,蘇曉凝神細聽。
“顧大人,外頭風大了,你還是進去罷,将窗子打開也是一樣的。”
蘇曉趿了鞋推開艙闆,波光月影,水風當頭,月色下,顧允是徑直坐在船闆上的,背倚船舷,一條腿屈着,仰着臉,潇灑極了的姿勢,彷佛是個醉後放逐中流的隐士。
然蘇曉知道,他全然隻是因為暈船,蘇曉彎腰道:“進去罷,我給你下一針。”
顧允道:“不必,蘇巡按,我透一透氣。”
蘇曉道:“進去罷,若是着涼病了。”頓了頓,聲氣幽幽的:“恐怕要誤了你的事。”
顧允不作聲,蘇曉伸出手去拉他,手在空中頓住了,顧允看了一眼,扶舷起身。
進了船艙,顧允又和衣躺下,蘇曉從包裹裡翻出一卷銀針,掣出一根走去床邊,銀針在火上燒了燒,肅然道:“我要給你落針了,要将袖子掀上去一點的。”
顧允“嗯”了聲,蘇曉端然正色,将袖子往上撥了些,落下一針,片時起針:“好些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