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弘自春末纏病,一直未得痊愈,不時胸悶咳嗽,人也清瘦很多。今日燕居在家,寬服散發,佩戴香草,精神奕奕,頗有屈子風神。百齡看在眼中,喜在心底,贈過藥枕香囊後,阖家舉杯祝詞,倒是久違的和樂之景。
楊夫人于是趁機提到:“過兩日便是大伯冥誕,今年尚未探望長嫂,她不時遣人來問父親身體,媳婦想後日帶朏朏去清虛觀中陪伴小住幾日。”
公孫弘點頭應允,“去吧,你也多勸勸長主,畢竟荏苒二十年,逝者已矣,叫她不必過于沉湎悲思。”
而此日天子雖未燕飨百官,也在鹹池殿中設有小宴,後宮諸妃及皇子公主一并出席,另有同昌長公主母子,并宗正卿廬江王一家赴宴。
貴淑二妃伴駕左右,長主正坐淑妃下手,淑妃甫一見面便笑盈盈招呼:“前番府中設宴,怎不給我一個帖子?我也想來湊湊熱鬧。”
長主對這位動辄孔雀開屏似的楊淑妃殊無好感,暗自厭薄其總以前朝遺血自傲。幾輩兒以前的風光了,好意思如今還挂在臉上。便隻含蓄笑笑:“我設夜宴,想來你也不便出宮,怎好貿然相請。”
淑妃見她不鹹不淡,心下當即不快,暗對天子噘嘴,貴妃此時接了話道:“今見阿姊容光依舊,陛下與我也就放心了。今日這端午宴,陛下正因阿姊而設。”
她言語溫和親昵,并不過分渲染,自有淡淡溫情,天子柔和睨她一眼,長主也不由眼圈微潤。
對這位貴妃,長主心中是有些複雜的。
蕭氏本是先帝最初定下的太子妃,早在閨中就以賢德才藻聞名,但她這個好弟弟,卻在先帝面前求娶了獨孤氏,蕭氏遂以良娣之身入宮。
身遭如此不公,大多女郎定然委屈怨恨,蕭氏卻一貫溫柔謙遜,與先皇後相處成了摯友。皇後崩逝後,又将太子視如己出,照顧得無微不至,天子感動之餘,将其從賢妃擢為貴妃,赫然已是六宮首。
但貴妃從無驕矜貌,敬奉天子,善待後宮諸人及皇子公主,垂母儀懿範,卻無染指野心。後來楊氏入宮,盛寵不衰,隐隐與之交鋒,貴妃也屢屢謙讓包容,隻兢兢業業打理後宮。
長主因小姑的緣故,對她暗懷有愧,曾有心谏言天子立她為繼後,卻又擔心自家外甥兼侄兒的太子之位遭受沖擊,終究将這點念想壓在了心底。而貴妃心知肚明,從未因此對她流露出絲毫不敬,這也讓長主對她慚愧之餘,很有幾分欽佩。
擦擦眼角,長主對貴妃報以一笑,舉杯道:“多謝陛下與娘子。”
貴妃也舉杯遙敬。
淑妃不屑掠她二人一眼,攢足勁頭為天子侍酒布膳。時時耳鬓厮磨,低聲私語,貴妃端坐一旁,反倒顯得多餘,便殷勤招呼長主并廬江王等人。然衆人看在眼裡,終究有些尴尬。好在天子久病初愈,并無多少精力,隻少飲了一杯龍膏酒,便斜靠隐囊,神色恹恹。
獨孤琅最是滑頭讨喜的性子,見此情狀,起身避席,對着天子一揖,笑嘻嘻道:“今蒙賜宴,美酒佳肴,臣鬥膽湊一個趣。前日過西市時聽了一則笑話,願說與阿舅并諸位娘子解頤。”
難得今日聖心愉悅,天子又素知這個外甥諧趣,笑了指他道:“你這個小頗黎,且說來聽聽。”
獨孤琅便朗聲道:“說有一村人癡傻,卻頗有财資,欲遣其子來長安買仆,叮囑其子說,‘我聞長安人賣奴,先藏于暗處,約談價錢後才肯交付其奴,如此定是好奴’。于是其子入市。其子亦傻,遍西市不見藏奴,忽于鏡行中見己影,少而狀,大喜,以為好奴藏于鏡中,便指鏡問,‘此奴幾錢?’市人性狡黠,見其癡,诓之曰,‘好奴直千錢。’于是付錢買鏡,懷之還家,出示其父。其父見鏡中僅有皓首老奴,大嗔,‘何貴買老奴!’暴揍其子!”
獨孤琅講得繪聲繪色,殿中無不掩袖,連成昭也忍不住抿嘴微笑,天子拊腿大笑說:“愚父愚子,思之令人發笑。”
獨孤琅卻還沒有完,豎一指道:“翌日,其子再入鏡行,又見昨日少奴藏于鏡中,大怒問,‘昨日何以老奴诓我千錢?’今日臨市乃昨日市人之子,性亦狡黠,诓曰,‘昨日阿耶不知市價,少奴千錢,老奴八百錢,今願以八百更售此奴。’其子大喜,複出昨日之鏡,另以八百新購此鏡,懷之還家,其父見依舊昨日皓首老奴,更揍之。市人父子遂一鏡得千八百錢。”
殿中又一番大笑,天子也笑道:“村人父傻子亦傻,市人父慧子亦慧。果真世間骨肉,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目光稍稍掠向太子,見他一派從容雅正之風,與自己當年居青宮時恍然神似,心思幽幽暗轉,嘴角笑意依舊蘊藉,目獨孤琅道:“朕記得頗黎年将及冠,可願外放曆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