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齡聽了亦覺不妙,想着大約天子也正是聽薛夫人提到此匣,才信了她的話,從而笃定皇後背叛了自己。
此時成昭憂痛攻心,竟直直堕下淚來,“我竟會疑心母親與别人有私...”
百齡一急,竟探手将他一抱,“我等都是肉體凡胎,又如何盡知他人心事?殿下當年尚且年幼,乍見證據如此,難免一時困惑,陛下豈非也是如此?”她哄幼兒般拍拍成昭的背,“依我所見,皇後與那紅葉僧,并無私情!”
成昭在她溫馨懷抱中,嗅着她體香發香,愈感委屈無助,聞言擡了闌珊淚目看她,百齡思忖道:“殿下不妨以己度人。倘若兩位果真有私,皇後為何會選擇出家呢?都成了佛門中人,清規戒律森嚴,豈不更加無法長相厮守,這又何必?如果殿下是那位紅葉僧,若遇心愛女子,你會怎麼做呢?”
成昭垂眸看一眼她還圈着自己的雙臂,明眸紅唇近在眼前,不禁伸手攬了她腰,“還俗,與之厮守。”
百齡道:“對嘛!這才是兩情相悅的選擇。退一步講,若是皇後一廂情願,紅葉僧又豈肯接見代之而來的薛夫人?藕斷絲連牽扯不清,豈非為自己引禍,又讓對方牽挂不下?此等高僧,必不至于如此狠心刻薄。”
成昭凝眸看她,默默點頭,嗯一聲。
百齡見他乖巧,心下一憐,又軟了嗓音哄他:“殿下其實不必自責,皇後崩逝時殿下才八歲,八歲的孩子能記住什麼,又能理解什麼?我八歲時就還一團糊塗,什麼都不知道呢?”
成昭聽了竟輕輕一笑,“知道買胭脂。”
百齡乍聽他這麼一說,懵懵然“啊”一聲。
成昭緩聲吟誦:“煙村鎮日無别事,雲來禅機月來詩。無奈八歲女嬌嬌,卻纏阿翁買胭脂。”
她霎時臉皮绯紅,“這是我阿翁的詩,殿下竟也知曉。”
“我還知你八歲擅畫貓兒圖,愛穿紅裙梳雙鬟,還愛簪花描眉,逢人便問‘我美否’。”
百齡這時才發現兩人姿勢暧昧,各在對方懷中,急忙縮了手,側移幾分,含羞嗔怪說:“我寬慰殿下,殿下卻來打趣我。”
成昭心下空空,便也坐正身體,道:“隻是曆曆不忘而已。”
回長安時落日落日熔金,暮鼓聲催,自玄真觀分别後,百齡回家面見母親,又複信感激高宓,遂抱着貓兒朏朏,在房中踱步,凝神追蹤徘徊腦海的不明疑雲。
成昭則在此時收到九成宮送來的消息,道天子欲另立新後。
九成宮在長安西去三百裡的麟遊縣境内,高居天台山麓,清風徐回,又坐杜水之陽,碧波蕩漾。山水皆佳,清涼宜人,從前朝至本朝,都是夏日避暑勝地。
天子自三年前染上風疾後,更是不堪暑熱,每年必至九成宮消暑。而山清水秀,滌蕩心志,天子在行宮常傳大德高僧伴駕講法。一則怡情養性,二則人處困境,難免求佛問道,希圖從無限玄機中,得到啟示與安慰。
然而這一次,天子宣召的并非高僧,而是樓觀觀主陸元真。
樓觀乃大虞國教寶地,位于終南山麓,據傳曾是老子講經處。昔日高祖晉陽起事時,彼時的樓觀觀主算出天道将改,傾一觀物資襄助高祖,因此在本朝地位超然。
天子在行宮終日與陸元真論道問長生,某日宴上,忽歎息道:“朕久寝于疾,藥石不絕,且慎于飲食,敢問仙師,如何才得安泰?”
陸元真修眉長目,頗有神仙風度,聞言平和道:“陛下寝疾,乃是陰陽不調所緻。所謂陰陽,譬如有天有地,有日有月,有山有水,有男有女。陛下正值盛年,皇後早崩,中宮空虛。這便是天失其地,日失其月,山失其水,男失其女。世間萬物皆有定律,失一方而損另一方,故而陛下才會寝疾。”
陪宴群臣如何聽不出這弦外之音,紛紛避席,奏請天子以龍體為要,協調陰陽,同彰日月,早日立後。
這樣立後的建議,自獨孤皇後崩逝後屢有奏請。然而天子眷戀亡妻,每每斷然拒絕,更是常至西苑登獨孤台望皇後陵寝而神傷,令人睹之不忍。
但這回,天子沉吟片刻,說:“容朕細想。”
并未立刻回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