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天子坐在榻上,原本忍着怒氣,耷着眼皮吊着嘴角,聽到這話時微張了嘴,像沒聽懂似地追問了一句。
馮寶也大受震驚,普蓮法師“看”一眼自己的弟子,那叫慧實的年輕僧人會意,開箱取出一卷經書來,馮寶才回神接過來捧到天子面前。
天子緩緩展開經卷,每一個字他都再熟悉不過,他幾乎能看到她垂眸書寫時臉上安詳的神情,和轉筆時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腦仁嗡嗡作響,半晌才恍惚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慧實合掌解釋道:“皇後昔日曾托信貧僧師兄慧葉,欲參與譯經大業,但明言不願受此無量功德。師兄不敢隐瞞師父,曾往東都禀明座前,師父思忖再三,決心遂皇後所願。因此世傳師兄譯經中,實有十二部為皇後所譯。當初師兄将這些原卷送往東都交師父保管,貧僧受命護經,十餘年來這些原卷從未打開。日前,師父聞太子為皇後立蓮華寺成,思量應昭皇後功德于天下,才攜來請奏天子供經蓮華寺。”
天子心中百般缭亂,好容易才掙出一絲清明問:“她為何不願受此無量功德?”
“因為皇後有愧,以罪人自稱。皇後說自己背棄前願,并未舍身空門,因此自罪平生。但她最大的罪業,卻并非有背佛祖,而是因為她不後悔。”
普蓮法師的話回蕩殿中如法音轟轟,激得天子腦中一片空白。他無意識把經卷往後翻展,突然卷末數行小字映入眼簾,認真舉起來一看,卻是手帕上繡的六行詩句。自打認出的确是妻子手迹,他每一想到就怒火中燒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将這二十個字活生生拆碎了碾作齑粉。
眼下卻似冥冥自有指引,他眯了眼,又瞪大了眼,終于從裡面讀出了從前未曾留意的兩個字。
遂意。
他的小字。
心痛霎時如潮,天子失聲問:“你說她的罪,是不後悔?”
這一夜天台山狂風驟雨,精舍内千枝燈燈影狂亂。天子趕出了所有人,獨自坐在一片迷離光影中。
那隻重新修繕好的蓮花木匣端端正正擺在他膝上,他解了銅扣打開,裡面空空如也。
他送她的玉燕雙钗早被她存在皇後内庫之中,這隻空匣子,卻一直被她放在枕邊。他突然想起當年她去世之前,他去看她時的情形。
那時他的心其實并不全在她身上,國舅愈發驕橫,在他面前屢屢不假辭色,這讓他憤怒的同時敏銳察覺到危險,晝夜難安。
他坐在她面前,蒼白虛弱的皇後掙紮着坐起來,伸出手撫向他的眉心。
“遂意,不要蹙眉,不要害怕。你是天子,蒼天和佛祖都會庇佑你的...”她劇烈咳嗽,然後看一眼枕邊的匣子,露出微笑,“我也會把...會把一切福澤都給你。”
他那時并沒有體會她話中用意。
皇後崩了。而他根本沒有多少時間沉溺悲痛,鹹甯六年的政局就如今夜的風雨,他在風雨飄搖中費盡心力與自己的舅父鬥智鬥勇,獨孤家做好與他同進同退背水一戰的準備。燕國公獨孤楚那時将妻子同昌長公主哄着離開長安,帶年幼的兒子獨孤琅去巡視封邑,自己則晝夜按刀陪伴禦側。
好在朝堂在震蕩數月後,天子最終赢了,國舅以謀逆之罪流放黔州。
兩行清淚滴到木匣上,滴在那朵滲着他鮮血,代表着皇後的金粉蓮花上,“你以木匣盛經,将我的名字暗藏經文,就是為了把無量功德,都給我嗎?”
他失聲大恸。
淑妃連日心神不甯,最初的不安源自天子突然降诏解了貴妃的幽禁,她不明白在自己即将封後的緊要關頭,天子此舉究竟有何用意。緊接着父親派人送來消息,說河東道按察使、禦史中丞耿明輝奏稱,雲州都督薛懷恩與單于都護府所轄突厥餘部秘密交通謀反。天子震怒,已命耿明輝擒拿薛懷恩等人,嚴查此事。
淑妃聞訊驚得花容失色,好半天才勸得自己穩住心神。
薛懷恩有反狀,她是知情的。
今上在即位初年大平東突厥,以其地設單于都護府管轄降部,但多年來突厥人并未全然死心臣服,複國的野心一日不滅,私下以重币美人賄賂邊将。
他們贈給薛懷恩一名美人,這名突厥女子膚黑而絕豔,能歌善舞,風情萬種,叫薛懷恩十分癡迷。此女還為薛懷恩生下一子一女,時常枕邊吹風,希望薛懷恩能夠幫其複國,薛懷恩遂與突厥結盟。
淑妃當日自二典衣口中得知皇後與紅葉僧有私,便覺機會難得開始籌謀上位。但查來查去,有關私情的線索卻微乎其微,就在淑妃一籌莫展想要放棄時,又聽那兩名典衣提到了薛夫人。淑妃命人收買薛夫人,她卻油鹽不進,矢口否認皇後有私,淑妃惱怒之下向張鶴卿等問策,于是張鶴卿受程迩之計,讓她命人監視薛懷恩。
要監視薛懷恩不是件容易的事,偏偏還正好有那麼個合适的人選。
此人正是薛懷恩手下司馬楊恬。
楊恬雖也姓楊,與酅公與淑妃的前朝之楊判若雲泥,本來毫無幹系。但楊恬這人腦子活,候官長安時,正逢淑妃入宮得盛寵,當即揣了族譜登門攀附,上述八代,觍顔自稱遠親。酅公楊慎微那時春風得意,見他谄媚如此,啼笑皆非下便認了這個族孫。楊恬從此便以淑妃内侄自稱,借楊氏之勢,被授五品雲州司馬。
楊恬八面玲珑,與薛懷恩混成酒肉兄弟。見了楊慎微來信,略用幾分手段,很快就将薛懷恩摸得個底朝天,連他與那突厥小妾帳中私語都打探個清楚,派人盡數密告酅公與淑妃。
淑妃遂以此要挾薛夫人,薛夫人大驚恐下,隻好從了淑妃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