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真道:“不錯,因為餌中添加了人血。”
天子悚然擡眸看他,陸元真卻淡泊無事貌,回禀天子說:“陛下勿慮,血乃人之寶,我道祖言水利萬物,這血就是人體之水,生于脾,攝于心,藏于肝,布于肺,而施化于腎,潤澤五内。陛下龍體受損多年,人血便是大補之物,也正是此餌最關鍵的藥引。但血有清濁之分,為陛下獻血之藥人,需事先戒斷七日,每日隻食棗九枚。此後茹素長齋,早晚沐浴,如此方能淨其身。另需每日誦我《無上道德真經》三遍,如此方能淨其心。旬月之後身心俱淨,方能取血入餌。”
天子略感躊躇,終究還是一飲而盡,入口竟覺滋味甘美,芳香萦回唇齒,不禁奇道:“果真仙藥!”閉目舒息片刻,便帶陸元真步出精舍,緩行庭外竹林間。
林中懸挂無數碎玉片,當風叮咚,清脆悅耳。天子袍袖款款,見麗日中天,翠竹環繞,萬物明朗,生氣勃勃,喟歎說:“林鐘之月,草木盛滿,朕本該炎炎如同麗日升,卻凄凄仿佛秋氣飚,更不知何時才能安泰。”
百齡抱一隻木匣至蓮華寺見成昭,他正立在經閣外蓮華池中的涼亭下,滿池盛放千葉白蓮,正是佛經所謂芬陀利華,以其出淤泥而不染以喻佛性。
百齡見他眸中雲遮霧繞的憂郁盡散,恢複了往日的清明美麗,微笑說:“《雜阿含經》雲,‘如是煩惱漏,一切我已舍,已破已磨滅,如芬陀利生,雖生于水中,而未曾着水’,今見殿下也是不着水之貌,想來煩惱皆消。”
成昭欣然笑道:“阿娘能夠昭雪,多虧了你。”他擡袖對百齡施禮,百齡羞澀低頭回避,“這回平定薛懷恩之亂,大快人心。殿下竟能從皇後冤屈,聯想到邊關安慰,及時察查,才未釀成大禍。可惜殿下之功,不為天下所知。”
成昭道:“這些分内事,何須天下知。這次叫你來,一是因為阿娘所譯十二部經已盡數送入本寺,想請你與我一道觀瞻。二則是因為陛下召我九成宮伴駕,大約有些時日不能見面...”
百齡原本愉悅的心情霎時一轉,“那,那殿下何時才能回來?”
“不知。”
成昭為難地搖了搖頭,百齡難掩失落,一時竟無話說。
此時一僧飄然而至,身披袈裟,年輕俊秀,對二人合掌,“貧僧慧實,見過殿下,與這位小娘子。”
成昭與百齡俱合掌還禮,成昭道:“慧實法師想必就是普蓮大師信中所言為母後護經的僧人吧。本宮感激莫名。”
慧實道:“不敢。貧僧不過遵師命護經,今經書已送抵蓮華寺,天子令貧僧繼續護經,忝為本寺主持。”
成昭颔首道:“本宮已然知曉,陛下有此安排,甚為妥當。還請法師帶路,本宮想親眼看看母後留下的經書。”
慧實将二人領至藏經閣中,成昭甫見那一排排經書,便已眼中生淚,強忍酸澀對慧實道:“本宮想在這裡待一會兒,大師自便。”
慧實依言退下,成昭從架上取下一卷經書,看見上面熟悉的字迹,淚眼蒙眬,“普蓮大師說,阿娘之所以不願意将譯經之事公之于衆,是因為她不願意承受此無量之功,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而她的罪就是背叛了佛祖,卻不後悔...阿娘她不後悔嫁給阿耶,不後悔生下了我...”
百齡也十分感傷,“皇後将陛下的名諱藏于佛經,大約就是希望陛下能沾染這無量之功,她想把一切福報,都獻給陛下。”她将一直抱在懷中的匣子放到一邊,也如成昭般開始翻閱經書,二人默默無話,不知過了多久,成昭才平和心境,來到她身旁道:“多謝你能陪我。”
百齡對之報以一笑,成昭卻看到了她身旁的匣子,“方才就想問,這匣中是?”
百齡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在西山寺聽慧果大師提到《法華經》,我想《法華經》又名《妙法蓮華經》,因此回去後便開始抄寫,想要供至蓮華寺中,聊表我對先皇後的敬意。”她打開匣子,取出抄卷遞于成昭,“這是第一卷。”
成昭接過展開,含笑睇她說:“這次倒是沒有用我阿娘的字迹。”
百齡臉皮一紅,“皇後的字不好模仿,我要獻給蓮華寺,卻用皇後字迹,豈非班門弄斧?而且用自己的字才顯得有誠意嘛。”
成昭輕聲解釋道:“阿娘這筆字,是她與我阿耶共同創造,取法小篆,而融合了梵文筆意,有花繁葉茂之姿,又有行月舞鶴之妙,阿耶稱之為‘蓮華篆’。”
百齡若有所思,“如此說來,絲帕上的字,真是皇後所寫?否則陛下定能看出破綻。那麼那枚紅葉呢?我想必定不是皇後所繡,那是誰人所繡呢?”
“是啊,我也想了這個問題,那兩名典衣最為可疑,可惜死無對證了。”成昭想起近日關于淑妃的消息,隐約知道或許她才是禍首,而天子不欲為外人知曉隐情,隻以其父指使楊恬知情不報之罪,将其降為了美人,如此也算受到了懲罰,成昭心下釋然,便道,“事情已過,就不要追究它了。”
百齡點點頭,成昭忽在她經卷末尾,看到“松風不絕,良夜有思。何蟲不鳴?有鳥栖遲”四句,正是她那夜送他的“鳳”字。
百齡發現他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赧然片刻,咬唇低聲道:“七月将至,星輝璀璨。迢迢牽牛,皎皎河漢。殿下此去,勿忘賞之。”
成昭微怔,旋即颔首,“好。”